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无知”的人。
这种“无知”,不是说他目不识丁,恰恰相反,他是个严谨的工程师,能画出最复杂的机械图纸。他的“无知”,是生活层面的,是与我所处的那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格格不入的。
他不知道周杰伦是谁,在我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时,他会皱着眉问:“这哼哼唧唧的,唱的啥?” 他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思维”,当我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个新兴的商业模式时,他会沉默地听完,然后问一句:“这东西,能当饭吃吗?” 他更不懂我的那些“无病呻吟”,我读的诗,我看的电影,我为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而生的烦恼,在他看来,都像是“吃饱了撑的”。
他的世界很简单,由三样东西构成:工作、家庭,以及一个老旧的收音机。他所有的知识,似乎都围绕着如何让机器运转得更顺畅,如何让家里的水电煤气不出问题,以及如何从新闻联播里听懂国家的大政方针。他像一个固执的钟表匠,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精密的、却早已被时代遗忘的天地。
于是,青春期里,我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我觉得他“无知”,他觉得我“不切实际”。我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在不同的宇宙。我渴望理解,渴望共鸣,而他能给的,永远是那句“多穿点衣服”和“钱够不够花”。
那些笨拙的关心,在当时听来,更像是一种无法沟通的宣告。他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爱我,而我,却用我自以为是的“见识”来评判他。我嘲笑他不会用智能手机,嫌弃他买的衣服过时,甚至在他试图用他的人生经验给我指点迷津时,我会不耐烦地打断:“爸,你不懂,时代不一样了。”
他真的不懂吗?
直到我离家去上大学,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的琐碎。宿舍的灯泡坏了,我手足无措,脑海里浮现的,是父亲当年踩着凳子,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的身影。我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宿舍,打电话回家,电话那头,他依旧只是那几句老话,但这一次,我听出了声音里藏不住的焦急。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却在第二天,让母亲给我卡里打了一笔钱,附言是:“买点好吃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的“无知”,其实是一种专注。他把他所有的认知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如何让我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这件最朴素的事情上。他不懂我的世界,是因为他的世界里,我就是整个世界。他不知道什么是潮流,是因为他希望我永远穿着最保暖、最舒服的衣服。他不懂我的烦恼,是因为他拼尽全力,就是想为我扫清所有现实的障碍,让我不必去面对那些他曾吃过的苦。
他的知识体系没有更新,但他的爱,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衰减。这份爱,不通过语言,不通过时髦的观念,而是通过一个个具体的行动:是那碗深夜里热好的汤,是那个默默修好的自行车轮胎,是那笔永远准时打来的生活费,是那个无论我多晚回家,都为我留着的一盏灯。
如今,我也开始学着像他一样,去关心一些“无用”的事情。我会提醒他天气变化,会给他买舒服的鞋子,会耐心地教他如何用微信视频。他学得很慢,常常忘记,但每次视频接通时,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笨拙与欣喜的笑容,像极了当年我考了好成绩时,他的模样。
我终于读懂了他的“无知”。那不是匮乏,而是一种选择性的屏蔽。他屏蔽了那些与他无关的浮华世界,只为把全部的带宽,用来连接我。
那个“无知”的爸爸,其实是我生命里最博学的智者。他用一生,教会了我一个最深刻的道理:爱,不是需要懂得多少,而是愿意付出多少。在这份爱面前,所有自以为是的“有知”,都显得如此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