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胎生与卵生
文学作品感性为表,理性为里,具体中见抽象,寓大于小。创作时或者从具体出发,或者以抽象为起点。一篇作品,如果因“心的伤害”而来,它的孕育过程乃是由具体到抽象,由感性而理性,因为伤害由生活的事件造成,而事件是具体的。
作家的观察力、想象力、体验的能力都可能因“心的伤害”而增强,“一朝被蛇咬”的人看草绳,必定和一般人不同。
挫败对作家似乎有益。人生中有种种遭际,在别人看来是负债,对作家却是收入。
挫败感是一种主观上的不得意,这一切说法都是为文学的胎生说下注,传统的文学理论家自来赞成胎生。
有人说作家是一种最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有人说作家以表白心迹为职业,诚然,如果那些作品都由“胎生”而来。
文学作品并非完全出于胎生。胎生之外,另有一种创作程序,可以称之为“卵生”。母鸡从蛋里孵出小鸡来,那些蛋并不是它自己生出来的。
卵生和胎生的分别是,卵是外来的,由外而内,胎生由内而外。在胎生的比喻里,“心的伤害”是作品的胚胎,在“卵生”的比喻里,“社会使命”是作家要孵的蛋。
作家是有影响力的人,他应该怎样使用他的影响力?他希望社会发生何种改变?在这方面,“胎生”是不能自已、不能控制、不能预先设计的,“卵生”则可以。
“卵生”从选蛋开始,作家是理智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将来做出来的是什么。作家在选取了蛋——也就是社会使命之后,以特殊的能力把那使命转化成作品,也借作品完成那使命。
作家的使命感是非常广泛的:丑的恶的,要改革,固然是使命,善的美的要鼓励赞美,也是使命。
“胎生”由具体出发,寓抽象于具体之中,“卵生”则由抽象出发,落实到具体。
“胎生”也许本来无意为文,欲罢不能,“卵生”却是有意有文,锲而不舍。大部分业余的作家只有“胎生”的经验,大部分专业作家都有“卵生”的本领。
文学作品真能分成胎生、卵生两大类吗?胎生、卵生不过是比喻,它代表创作活动的两种程序。
二、新与旧
文学创作贵乎创新,最忌守旧。
“新”作品应该是业已创作完成的作品,它之所以“新”,并不是由于别人不曾模仿它,而是由于它没有,或者几乎没有模仿别人。
“新”之可贵,在乎它增加了文学的总成果。
创新方法:
·增加法:
“增加”是在前人已有作品里增添一些成分。
·延长法:
“延长”实在是“增加”的另一示例,它利用一个众人熟知的故事,加以改写,却不照原来的样子结束,故意加续一段,这一段才是作者匠心所在。
·合并法
“合并”也可以列为增加法的一个项目。从两部作品中分别取出一部分来,加以融合,可以写成新的作品。
·变造法
这个方法和“增加”不同。增加法还相当借重旧有作品的“形”,变造则特别偏重旧有作品的“神”,所以更接近创造。
·倒置法
“倒置”是改变业已形成的顺序。在现代文学作品里面,时间顺序的交错颠倒是一大特色。
·荒谬
荒谬的意思是离了谱。“谱”是已有的成规,离了谱是打破成规,所以“荒谬”可能创新。文学作家多半“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后表现人生,文章内容讲求人情入理,人而久之,受情理局限,难免演为陈套。“荒谬”是脱出陈套的方法之一。
·新解释
作家在表现人生的时候同时解释了人生,人生中的同一现象,经不同的作家加以不同的解释,就分别写出不相同的文章。在这里,“解释”一词有独特的含义,它并不是像文选的注解那样附属于作品之内。
三、真与假
常常有人喜欢问作者,你写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吗?
“文艺的真善美以真为第一,如果不真,哪儿还有善美可言?”
文艺上的“真”和科学上的真不能混为一谈,不能把小说故事的“真”和历史记载的真等量齐观。因为语文这一工具不很精确,同一个“真”字却有不同的意义。文学作家所追求的乃是“文学上的真”,这个“真”字别有解释。
1.文学创作在材料细节上必须求真。材料从生活中来,那生活是作者真实的经历。
2.文学上的真还有作者思想情感的真。作家想用他的作品使读者相信一些东西,那作家自己是否先相信了呢?作家想用他的作品使读者受到感动,那作家是否自己先感动了呢?作家是否如他在作品中所写,爱他所爱、恨他所恨、领悟了他所领悟的呢?
3.读者感觉上的真。作者的材料细节真,情感也真,但表达的效果究竟如何?世上未必有此事,作者这样写了,读者从此以为有;世上从未有此人,作者这样写了,读者也从此以为有,文掌的“真”才建立起来。
文学作品中的材料细节要真,但作品的整体不必真,有时也不能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可与人言无三”。就文学创作而论,这种无法向人倾吐的情感反而最值得写。
只要作品的材料细节真实,只要作品表现了真实的思想情感,只要读者觉得真实,作品就会有价值,可以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