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跑步，老地方，又闻到那股子香。说淡也不淡，说浓也不浓，但在早晨清冽的空气里，这香气就显得格外执拗，往你鼻子里钻。我不由得放慢步子，深深吸几口，仿佛要把这香气囤进肺里，囤进往后忙忙叨叨的日子里。
今儿个索性不跑了，停下来好好瞅瞅。扒开那丛四季青——好家伙，原来是你在这儿躲着呢。是一株桂树。花小得可怜，土黄土黄的，跟小米粒似的，密密匝匝地团在叶子里，不细看还真发觉不了。也难怪，它本就不是那种招摇的花。
都说八月桂花香，这都九月了。转念一想，南方的秋天总是黏黏糊糊的，夏天赖着不走，冬天来得又迟，倒像是把花期也给拉长了。回家一查，才晓得它叫四季桂，一年到头都开——原来是个慢性子，不赶时辰的。
人到中年，回头一望，净是埋头赶路的日子了。看花？哪顾得上。记忆里最扎实的花，还是小时候的油菜花和槐花。那时候的花不是用来看的，油菜花能结籽榨油，槐花能蒸着吃——花香是能长到骨头里去的。
邻家院墙探过来的栀子花，那个香，浓得化不开。手伸出去好几回，到底没掐。看它在风里微微抖着，白嫩嫩的，倒不忍心了。偶尔得邻家大嫂送一朵，能宝贝好几天，藏在头发里，走到哪儿香到哪儿，直到颜色蔫黄了，香味还不肯散。
乡下人过日子实在，地里的每一寸土都要长出吃食。房前屋后，种的不是果树就是花椒、香椿，顶不济也要种几棵葱。花这种东西，是奢侈的。若谁家爹娘在墙角给闺女种几棵指甲花，那这闺女，一准是被捧在手心里的。
父亲老了，倒有闲心侍弄起花草来。月季、菊花、海棠，摆了一院子。入了冬，他就忙活着往屋里搬，给花枝包上旧棉絮，那仔细劲儿，像在伺候月子。可北方的冬天不跟你讲道理，再精心，也留不住所有。来年春天，院里冒出新芽，父亲蹲在那儿看，眼神里有欢喜，也有别的什么。我后来才懂，那新芽是新芽，旧岁是旧岁了。
年轻时候，不认识几样花，闹过不少笑话。读《致橡树》，看到“凌霄花”，脑子里想的竟是冬天屋檐下挂的冰溜子，还觉得这比喻真绝——冰凌可不就是借着高枝显摆自己么！后来见了真凌霄，夏天里开得火红火红的，才知道自己闹了多大的岔子。
还有一回，见人家写“火红的木棉花”，我直乐：棉花哪有红的？白白软软的才对嘛。亏得那位大姐没恼，还笑着念了四句打油诗给我：“少年不识花，冰凌当作凌霄夸。他年阅尽春色后，棉花不是木棉花。”这诗，我记到了现在。
桂花这东西，最早是从月亮上听来的。想着吴刚天天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酿着喝不完的桂花酒，边上还有嫦娥仙子跳舞，这哪是受罚，简直是神仙日子。心里还嘀咕过：玉皇大帝怕不是老糊涂了？
头一回见着真桂花，是在北方那个大院。那年我十八，刚工作。厂子里人情味浓，都按辈分叫着，厂长是“赵叔”，车间主任是“二伯”。宿舍隔壁住着“胖叔”，人瘦，戴眼镜，爱书成痴。他家满地是书，我们去串门，都坐在捆扎的书摞上。有人打趣这是糟蹋圣贤，他哈哈一笑：“上嘴说话下嘴读书，咱们这叫两不耽误！”
胖叔这人风趣。保卫科长穿了身新制服，他老远瞅见就来一句：“狗还是一样的狗，就是换了身皮。”胖婶买了件新花褂子让他看，他端详半天，摇摇头：“花是怪花，就是没啥余味。”见胖婶瞪眼，赶紧拱手：“好看好看！没有鱼味，有肉味就成！”
有一回他出差回来，破天荒没带书，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草纸包，一层层揭开，像藏着什么宝贝。是截干树枝，他小心翼翼地插进一个啤酒瓶里，说：“这是桂花，香着呢。”我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子干草味儿，没觉出香。
水池边，那个常来洗衣裳的姑娘正弯着腰搓洗。秋日的太阳光软软地照在她身上，头发丝都在发光。我一扭头，看见胖叔正望着那边，脸上有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红红的，像喝了酒。
后来有一天，院子里哐当一声响。胖婶从老家回来了回来了，被子、床单、还有那个插着干桂花的啤酒瓶，全被扔了出来。玻璃碴子碎了一地。“脏啊——脏死了——”胖婶的哭声从屋里砸出来，闷闷的。
那个洗衣裳的姑娘，正好端着盆走过来。她看也没看那一地狼藉，步子稳稳的，踩过碎玻璃，踩过那截干树枝，拐个弯，不见了。
再后来，听说胖叔查出了肝癌。他来告别，还笑着说就当出趟远门。我们都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很久以后，宿舍里的大姐提起：“桂馨疯了。”我问桂馨是谁。她说：“就以前老在咱门口洗衣裳那姑娘，多俊呐。”
“这是桂花，很香的哦——”胖叔那句话，隔着这么多年，忽然在耳边响起来，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今，我又站在了一株桂花前。这香气拉扯着我，拽我回到那个北方大院，回到十八岁的那个秋天。日子真是不经过，一晃神，就到了会愣神会回忆的年纪。
我伸手折了一小枝桂花，捏在手里。香气扑鼻。我想学古人的雅致，把这“一枝秋”寄给谁。可寄给谁呢？那个十八岁的自己？还是早已走散的故人？
晨风里，快递小哥骑着电车呼啸而过。他们知道要把包裹送往何方，我却攥着这枝桂花，茫然站着。
罢了，就这样吧。但愿往后岁岁年年，花还开，人常在，情分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