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的士”车门,右脚着地,左腿跟上,刚一站直,便觉头重脚轻。迈开双腿,脚步虚浮,像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又像碾过深秋的枯叶,沙沙作响,带着不真切的恍惚。夜风像刚磨过的冰刃,带着透骨的清醒扎进我混沌的身体。
刚才还在酒杯的喧闹里泡着,转眼就跌进了寂静的深谷。冷热夹击,胸口发闷,反倒让一种奇异的清晰裹住了全身。
随手掏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幽光,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提醒着人间尚存的温热。时间早就模糊不清,是三更?还是更晚?我全然不知。
轻轻推开家门,门轴“吱呀”一声,像小桨划破静夜的水面,刚荡起涟漪就被更深的寂静吞没。孩子的鼻息在暗处均匀起伏,像一首安稳的摇篮曲。我屏住呼吸,像影子一样溜过厅堂。父母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没有声响。我松了口气,像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担子:总算不用找话搪塞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了。
走进书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把我和这安稳沉睡的小世界隔开。我靠在椅背上,像靠着一块不属于此间的界碑。一句沉甸甸的叹息,从心底幽幽浮起:“长恨此身非我有。”这日夜奔忙的躯壳,被生活的责任和无形的绳索捆着,何时真正属于过自己?日复一日,追着那些浮光掠影,生命本真的样子,在麻木里渐渐模糊了。
此刻,夜阑风静,万籁俱寂。可胸膛里,却像藏着一场无声的风暴,翻涌冲撞,几乎要撕裂这层脆弱的皮肉。这身体,究竟该托付给哪里?这颗心,又能安放在何处?余生这沉重的行囊,到底能停靠在哪一片坚实的彼岸?
醉意和清醒搅成一团混沌,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此刻竟锋利得像刀。我熟记“万物都在变化”的道理,却从未真切地碰触过自己终将老去、化为尘土的冰凉;嘴上常念“放下执着”,可那个“我”字,却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早就深扎在意识的泥土里。更可悲的是,人是多么会欺骗自己啊:把苦楚的砂砾硬咽下去,假装尝到了甜;给幽暗的影子涂上金粉,扮作光明的幻象。我们就这样熟练地颠倒着世间的颜色和滋味,而对真正美好的东西,却常常视而不见,一脸漠然,这难道不是对生命最深沉的辜负吗?
恍惚间,王阳明那句话忽然闪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是啊,心若不动,万物便一同沉入死寂;一旦目光流转,心念萌动,那花的颜色便“一时明白起来”。这哪里只是看花?看、知、觉、光……这分明是生命一层层地活过来。当这层薄纱被猛地揭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那不是寻常的悲喜,它比悲痛更深沉,比喜悦更辽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了悟,让我泪流满面。那泪水流进嘴里,竟是无边无际的清醒。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敲打下心间的文字。目光追着跳动的光标,看着字符一个个在光亮里显现。那一刻,我忽然成了双重的看客:既看着手指在动,也看着那个“看”的动作本身;既看着文字成形,也看着那“看文字”的觉知之光,如何无声地映照着这一切。这光,这觉,这照见,原来它从不曾离开片刻!它不是远在天边的星辰,它就是当下这静默的、不动的“存在”本身,像一盏灯,照亮所有;像一种知晓,清晰地映出万物;像一种自在,在生生灭灭中稳稳安住。
那一瞬间的通透,如同暗室骤然洞开天窗,浩荡天光奔涌而入。原来我们苦苦寻找的“心”,它从来就在这里,未曾离开须臾。它纯净无染,如莲花出于淤泥;它超越生灭,不随万物凋零;它本自圆满,无需向外苦苦求索;它如如不动,在万物流转中安然;它化生万有,一切事物皆是其庄严显现。这最深的真实,并非遥不可及,它就蕴藏在我此刻指尖的微动里,在屏幕幽微的光亮中,在我泪痕未干的脸上。它一直都在,像大地默默承载万物,像虚空无声容纳星云,时时刻刻,托着我们浮沉的生命之舟。
醉眼望去,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如墨。但心底那场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片被清泉洗过的澄澈。当“此身终非我有”的叹息与“放下执着”的觉悟在泪水中交融,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悄然升起,仿佛那沉重的身体,终于寻到了可以栖息的广阔岸滩。
余生要寄往何方?何必远求?原来归处,就在这念念分明的“看”里,就在这朗然不昧的“觉”中。那盏内在的灯,其实从未熄灭,只是我们长久地背对着它,在自心的暗影里,徒劳地摸索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