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少糗事----收容所五日

(翻腾老物件,翻出一本老笔记本,这是40多年前专门为记录一个事件而买的硬皮笔记本,我那时在农村插队,干两天的价值才能换来这个本子,可见这个事情的重要。现在我把它原封不动抄录于此,从中可窥视出那段岁月我的人生片段,也可以窥视出当时人们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行为准则,甚至是社会现象的影子。事情发生在1971年,我本来是修武县城东十里的青年队知青,父亲因“叛徒”问题,抑郁寡欢,40多岁英年早逝,母亲和未成年的弟妹也被扫地出门,指令到修武县城西30多里仇化庄落户,当时18岁的我为了担起家庭责任,主动放弃条件较好的农场青年队,自愿到了仇化庄,但心情特别不好,自感前景暗淡,极为郁闷,于是和另一知青决定扒车去北京散心,故事由此而起。事情发生在1971年6月26日至7月1日,追记于1971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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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不舒服今天才稍微好一点,这大概是药物的效力吧。大伙现在正锄秋,由于近些时雨水不断,刚开始留场。

回忆一下在邢台的情况,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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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号我和锦元告别修武城,乘坐晚上的最后一班夜车到了新乡,因为列车晚点,九点多钟才出新乡车站。我倆商量了一下,决定坐16次特快北上,不料车站服务员很有经验,10点多钟车进站,我们赶快过去,服务员发现我们是从第一站台过去的,早就注意到我倆,我们刚走到二站台就“被俘”了。问我倆是干什么的,我们说是接人的,要站台票,没有。于是服务员让一个叫许师傅的把我们看管起来,等车开动了,才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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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客车站,我们决定到货车站看看,谁知货车站查的也很严,来一趟货车,就有车站值班人员去查看一次。我们上不去车,就在车站巡回,眼看12点了,真急人。当我们又一次转到一个车皮跟前时,不顾一切扒了上去,还好,工作人员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空煤车皮,我们蹲在里面,不敢动一动,到半夜一点,车总算开了。我们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把油布一铺就睡。我们迷迷糊糊过了安阳,天快亮时,停在了一个小站。我往外一看,指示牌写着“马头”,我们不知道“马头”是啥地方,拿出地图查了一下,才知道“马头”和峰峰煤矿的煤运编组站。我们分析这车匹是往峰峰矿拉煤的,当机立断下了车。我们洗了一下身上的煤黑,正在研究下一步咋办,一列车由南开来,我们快步奔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扒了上去。一个铁路检修工走过来,我问这个车往哪去,这个人还真不错,说是去石家庄的。我们的高兴劲就甭提了,锦元索性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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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了一些时候,等停下来时,我看是到了邢台。心想快到石家庄了,正在盘算到石家庄怎样继续北上,不料从南边来了几个工人,看到锦元伸在车匹外的脚,我们被对方抓了个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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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赶下了车,这些人特别负责任,等车开走后把我倆送到了值班室。值班室值班的是个胖大姐,她叫我们补票,我们说没钱,她说没钱就把你们送到军官小组,我们说送到哪都没钱。她带我们去军管小组,谁知军管小组值班的下夜班了,她也急着下班,就嘱咐我们不要乱跑,就在军管小组门口等,然后她就回家了。

我们心存侥幸,认为军管小组或许会把我们送上去北京的车,就傻傻的等到8点多,直到军管小组白班的军人到来。

这个军人不到30岁,中等个子,瓜子脸。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开门让我们进了屋子,锦元看到军人就像见了亲人,进屋就像进了自己家,径直就去拿暖水瓶倒水喝。军人没他想的那么亲,严厉斥责起锦元来,语言特别不好听。我不忿,说我的朋友有病。刚好有个工人模样的人进来,拍着桌子说,坐车不买票还想喝水?我迎着他的话头顶过去:没钱才没买票。他又说:有病还乱跑?扒车还怪有功?我又顶了过去:你们发扬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那个军人不露声色,让锦元先出去,把我的东西翻了一遍,没发现钱,也没发现不恰当的东西。(我带的二十几元钱在裤衩兜里)然后让我出去,把锦元叫进屋照样翻了一通,也没有发现啥,于是他到车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决定送我们去收容所。

功夫不大,来了两个人,带我们出车站不远就到了邢台收容所。他们对收容所的人交待了几句,收容所的人又带我们进了后院。一进后院吓我们一跳,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人真是形形色色,从衣着和外表就像进了一个奇特的世界:有衣冠楚楚的,有破衣烂衫的,有颤颤巍巍的,有年轻力壮的,有男有女。我们还在迷糊时,一个老熟人似的青年就把我们让进一个近百平方的大屋子:来啦,又来了两位!来,你们睡这里。

我们进屋后,一群人围住了我们。大家纷纷打听我们为什么被收容,来这里干什么,家在哪里。我说,扒车想去北京玩。一边说,一边拿出香烟点抽起来。此时,一个大个子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俩不能睡一块,一个东边去!我看这个人好像是管理干部,有人告诉我,此人姓林,也是被收容的,在这里一年多了,因为资格老,被指定为组长。

我扫了一眼屋里环境,一排大通铺。我和大家聊了一会后,为了假装镇静,拿出随身带的笛子想缓解一下。“不许吹!来这里要有规矩”。这声呵斥一下让我意识到,我可能失去自由了。一个石家庄的小伙子给我讲了一些所规,一个徐州人也给我讲到所里要注意的事项,让我小心行事。石家庄青年的热心一下让我们的距离拉近了,聊天中知道他原是剧团演员,剧团散了后,他靠外出野演为生,到邢台后视为盲流被收容,收容所每周六开晚会,听说他上周六还跳了芭蕾舞。

下午一点,门卫传我们去值班室,一个姓黄的秘书向我们询问了情况,我也用书面形式报告了我们的情况:扒车进京只是出于对首都向往的感情。

我们被收容这天是个星期天,按规定周日放假,但两顿饭,下午4点才开饭,开饭前有个人悄悄对我说,进了这里,你问题再小,也要等到有一批河南方向的人才安排出去,最短也要十来天。这下我着急了,去申请我们有能力买回程票,不需要政府负担。

当时我虽然心情不好,但还能自己安慰自己,同伴锦元就不一样了,唉声叹气,终日一副愁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早日走出去呢?了解情况越多,感觉问题越复杂。面前一拨人有小偷,有流氓,有流窜的盲流,有打人凶手,有要饭的,有无家可归的,也有几个下乡知青被收容的。有一个北京知青,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是第二次被邢台收容了。

下午4点准时开饭,已经饿到不行的人一窝蜂抢了上去。我分到了一个玉米面饼和3小勺玉米粥。

最糟糕的是晚上睡觉,几十个人一溜躺在一个大通铺上,夜半时分打呼噜声此起彼伏,让人不能安宁。

次日(28号)6点起床,先听新闻广播,7点开饭,8点学习。传说开会内容基本是两种,一是学习阅读报纸,二是开斗争会。这天是斗争坏分子,叫王学英,说是女流氓,天津人,进所后偷别人一条裤子,人人憎恨她,让她“骑摩托车”。缘由是一个收容人员要回原籍了,发现少了条裤子,收容所把男男女女集合在一起,人人过关,没人承认,于是全所收容人员互相搜查,还是无果,所领导说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最后在值班室发现了这条裤子,所里让大家分析是谁干的,有人怀疑是叫张二浩偷的,因为他进所后企图逃跑被斗争,他心怀不满。张二浩还打过锦元一拳,我们叫他坏蛋。后来有个女的写纸条揭发是王学英偷的,这才水落石出。

当天下午3点开始学习报纸,我吃坏了肚子,请假休息。

29号上午,继续斗争王学英,对她的称谓是“坏分子”,下午还是读报。

30号,锦元和一部分人上街打扫体育场,是为了迎接七一全市党员干部大会。我肚子也好多了,参加学习时认识了一个叫张成文的青年,他被收容时化名吴现军,其父是14级干部,曾经在河北任县担任过县委书记,母亲在任县新华书店工作。他和妻子都是邢台师范毕业的,他毕业后到邢台冶金小学教书,现有一子。由于他曾经是邢台“红代会”常委,因给父亲搞翻案,被收容。我倆谈的特别投机,通过他还认识了一个叫罗昆的青年,罗也是革命家庭出身,父亲也是14级干部,因为他和一个叫王之平的谈恋爱,怀疑他们婚前发生性关系,俩人同时被收容。在收容所又因为他们俩互相传送秋波,同时斗争他们俩,也让他们坐了“摩托车”。张成文说,我们俩相见恨晚,出来后一定去河南找我玩。

在收容所,我还认识一个特别人物,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少将,从军前是教授,文化大革命因历史旧账被斗争,以后无地方可去,在收容所度日。他叫付会泉,开会时仍然坐的笔挺,很有职业军人做派。

在收容所,因为我用烟打发了那个组长,没有受到欺负。在收容所,有人因为向别人要烟而被“骑摩托车”。一个天津知青说,在这里你如果给别人一个烟头,那就好比在外面送他一盒“牡丹”,在这里你如果让给别人半个饼,就好比在外面请他一次客,可见里面对生活的渴求。这个天津知青是因为偷钱被收容的,他说他下乡的村太苦了,他不偷身边人,出来想偷个钱解解馋,刚好被抓住。我的三叔是在河北武安与日本人作战牺牲的,他告诉我,武安烈士陵园离武安县城只有三、四里,你到那里或许会有收获。我原打算去武安一趟,后因为出来买车票后没钱了没有成行。

邢台收容所还有一个人,叫侯占武,他长期在外盲流,不知道去过各地多少个收容所了,曾经在修武也被收容过,而且对修武县城如数家珍。在收容所除了学习,就是侃大山,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故事。有一个洛阳青年,毕业于洛阳艺校,因为逃避下乡,到处流浪被收容。

7月1号,为了庆祝建党50周年,所里改善生活,晚饭每人俩馒头带一碗烩菜。我们高高兴兴吃过饭,刚刚开始夜学习,突然听到所长叫我和锦元的名字,我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激动。所长果然是通知我们出去的,说看到了我写的陈述报告,同意我们自己回去。我们急匆匆回屋收拾了东西,把剩下的一点烟留给了张成文,依依向他和罗昆等告别,走到门口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后院,心里难以名状。走出收容所,正好晚上8点。邢台大街刚刚被下雨淋过,我们深吸着被雨水冲刷过滤的清新空气,顿时觉得满腑清凉。我们到商店买了包河南的“安阳”烟,还买了一包烟斗丝,两盒火柴,顺着大街漫无目的的朝东边方向走着。我们一边交流着收容所的事,一边讨论下一步咋办?到了写着“太行饭店”的门前,我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迈步而入。钱少,只能点俩小菜,买了两碗米,饭后我建议再到锦元劳动过的体育场看看。我们摸到体育场,黑不溜鳅的,又转回大街,决定不去北京了,往南向回家的方向运动吧。先买了19次快车到邯郸的票。我想顺道到邯郸晋鲁豫烈士陵园看看,是否寻找到有三叔的资料。

我们刚刚进入邢台车站,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原来是送我们去收容所的军管,我们像避瘟神躲了他。

上了车,我掏出烟丝卷了个烟卷,深深抽了一口,重重吐了出来,算是向邢台做个告别。车到邯郸11点多,我们到邯郸的街上溜达着,胡乱转了会,重新回到车站,在车站小卖部买了这个硬皮笔记本,就在椅子上躺了下来,还没睡着,就有俩戴红袖箍的到我们跟前盘问我们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在车站过夜。我拿出刚刚买的笔记本,作为证明,他看了一眼,嘱咐我们小心小偷,就走了。我暗自在想,前两年我还有上海、武汉的逃票经历,总是有惊无险,为什么现在比以前严多了?

天明后,我们去拜谒晋鲁豫烈士陵园,陵园规模宏伟,朱德、刘伯承等中央首长亲自为这个陵园题字、题词。这个陵园是为了纪念左权将军等100多位革命军人牺牲而建,陵园中间纪念塔,西边有纪念馆和左权将军墓,我没找到有关我三叔的资料,失望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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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陵园到体育场,再进市区,随便吃点饭,在澡堂理发洗澡睡一觉,又在青年商店和其他商店转了会,4点我们到邯郸车站。不敢蹭车了,乖乖的将剩的刚好买车票的钱掏出来买了车票。一家中学的学生在车站广场表演节目,我们一边看一边打发时间,直到69次快车到站我们上车。69次车是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我们到新乡下车已半夜,没有去打扰家在新乡的好朋友胡会仿,就在车站候车室睡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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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号清早我们坐5点45分的早班车都修武,这次北游历险到此结束。但是这次情况的存在是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的,因为它对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别了,邢台。再见,邢台。

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我出身不好,这之前焦作矿山机械厂和焦作钢铁厂愿意招我,村里不放,4个月后焦作中马村矿招工,村里放我去当了矿工,时为1971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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