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两个月里,程家一个府邸之内竟出现了冰火两重天的奇特景象。前院里热火朝天,为琮璧说媒的媒人在门前往来如梭,络绎不绝,热闹非凡的景象更衬出后院一片孤清,门可罗雀,委实让人难堪。
此后,刘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琮璧的婚事上,自然无暇关注锦心阁,而映月也在程可心的默许下得以时常到惜春堂探望程璟昊,一连好多天,煎药煲汤,软语温存,两人柔情蜜意,山盟海誓,难舍难分。
时光流转,很快就到了春意盎然的早春时节,目之所及芳草茵茵,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在惜春堂众人的悉心照料下,璟昊的伤势明显有了好转。时有闲暇,映月便读书给璟昊听,那一日,暖阳穿过纱窗,在璟昊的书房里印下了丝丝斑驳。映月斟好了茶,便随意拿起书橱中的《左传》一书,翻开朗声诵念: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读至此处,映月的语速突然慢了下来,她用眼睛余光看程璟昊,见他的脸色已是由晴转阴,映月便停了下来,璟昊却说:“别停,你接着念。”映月方缓缓读下去:“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放下《左传》一书,映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郑伯、大叔同样是儿子,姜氏为人母亲,当一视同仁。爱而不均,终究遗祸无穷,姜氏的做法实在愚不可及。”
“这世上,偏私偏爱的又岂止像姜氏这般任性狭隘的妇人?你难道看不到堂堂七尺男子,也会行一些妇人之事?”璟昊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而且冰冷。
映月知他所指为何,便轻轻问道:“老爷这几天可曾来过惜春堂?”璟昊答说:“他让明升叔带了些银两和鱼翅燕窝过来,这样算是曾来过吗?”
映月心里陡然生出感伤,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将书本合上放好,故作轻松地笑道:“今日阳光正好,我就不该读这样的文章煞风景,让我为你读诗可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孟先生朗朗的吟诵声:“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 ”两人一抬头,看见孟先生大踏步走进来,笑声爽朗:“佳人在侧,红袖添香,羡煞旁人哪!”
映月的脸微微红,起身轻轻吟道:“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孟先生惊讶地挑挑眉头,随即哈哈大笑:“无怪乎别人都说程府里有两位小姐……”映月羞愧难当,上前盈盈行礼道:“孟先生就不要取笑映月了。”
孟清扬,是程家聘请的授课先生,四、五十岁年纪,身形修长,穿一身青色长袍,衣衫虽旧但洗得极为干净,他面孔清瘦,鬓发有些花白,但精神仍然矍铄,他坐下后搭着椅子的扶手道:“若不是老夫与璟昊十分熟识,名为师生,实为至交,不然,是断不该在后生晚辈面前读这样的词作,别人该骂我放浪轻浮。只是眼前良辰美景,让老夫情不自禁……”
映月款款道:“孟先生言重了。映月年幼时曾在闺房中偷偷阅读赵彦端的词作,不慎被家父撞见。我心中以为赵彦端词作多婉约纤秾,必为父亲不喜。谁知父亲却说,词作豪放飘逸是为刚之美,而婉约清丽是为柔之美,世间万物莫不是虚实相生,刚柔并济。词作本身并不坏,人心坏了,却把责任推到那词作上去,说那是淫词艳曲,岂不可笑么?在映月看来,赵彦端词抒的是真性情,而孟夫子就是那至情至性之人了!”
孟清扬抚掌叹道:“映月姑娘说得好!人心好坏才是至关重要的!人们往往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实在可惜。璟昊,你可被这姑娘给比下去了!”璟昊笑而不语,看着映月的眼神里充满着爱意和宠溺。映月知道师徒二人有正事要谈,便为孟清扬沏了一碗茶,后含笑退了出去。
这时,孟先生方才对璟昊道:“璟昊,方才老夫进来之前,你们在读什么文章?”璟昊收敛笑意,正色道:“回孟先生,璟昊方才读的是《左传》中的一篇文章。”“那你给老夫讲讲,那文章都讲了些什么?”方才孟清扬已在门口听见璟昊与映月的对话,现在不过是明知故问。
璟昊答:“这篇文章讲的是春秋时期郑国的一次内乱,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厌恶庄公,偏爱小儿共叔段,所以助共叔段发动叛乱,意图谋取王位,后被郑庄公一举打败,而武姜则被放置于城颍,庄公自誓此生不与武姜再见面。”
孟清扬以指轻叩桌面道:“来,说说你的看法。”
璟昊极力控制,但仍难掩话语里的激愤之意:“武姜为人母却心存偏私,共叔段为人弟却侍宠骄纵,贪婪跋扈,他们不顾母子、兄弟之情,欲置庄公于死地,落得被困和逃亡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足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孟清扬轻轻叹口气道:“璟昊,世人读书,常常只读到那些他们想读的。固然是为母不慈,为弟不悌,但庄公助长其弟狂妄贪婪之恶,让他泥足深陷,不可自拔,难道是有失仁德?孔夫子便说他难逃‘失教’之责。”说罢,孟清扬踱步到书橱上抽出一本《战国策》,再翻至触龙说赵太后一篇,指着其中一句读出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拍拍璟昊的肩膀,说:“日后你终会明白的。”璟昊正疑惑,孟清扬却又将话题转到别处去了。
就在孟清扬即将走出惜春堂的时候,妙琴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喊:“孟先生,请留步!”妙琴将手里的一个金漆提盒递给孟先生,打开道:“孟先生,这里是二夫人亲手做的一些点心。”又打开第二格,屉中是一件新裁制的男子衣裳。不待他说话,妙琴急忙道:“孟先生莫推辞,二夫人说了,二少爷平日里多得孟先生的提点教导,这些东西聊表谢意,不足挂齿,请先生笑纳。”孟清扬的眼眶微热,对着妙琴行了一个大礼,道:“请妙琴姑娘代孟清扬向夫人致谢。”
而璟昊的书房中,映月和璟昊也正谈论孟清扬。映月说道:“听闻孟先生的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但他至今未娶,孟先生看似不羁,却是痴情之人。”璟昊拉起映月的双手放至自己的胸口,凝视她道:“于映月,璟昊亦是痴情之人。”映月低头倚靠在璟昊肩膀上,含羞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