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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写的《天使》,被选入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单之短篇小说榜。
《天使》从父亲的葬礼开始,用第一人称的视角,从生命的终点来展开现实与记忆的冲撞。
小说第一段寥寥数语,即包含丰富的信息,设下悬念,引人入胜,显示其高明的叙事能力。
我以为父亲葬礼之后几天,我就能返回波士顿。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得不修改返程机票,把返程日期改为不定期。
在父亲的葬礼,这一特定时刻,“我”这个波士顿回乡的海外游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致于“我”出乎意料地不能如期回去。
01 父亲的葬礼上,拒绝形式主义的夸张吊唁
父亲的葬礼上,姐姐和妹妹头上缠着白布条,哭得很厉害。而“我”这个儿子却拒绝夸张的恸哭。“我”宁愿被人误会成对父亲冷酷无情,也拒绝当众嚎啕,并且坚决不愿意缠那块颜色发黄、看起来脏兮兮的具有表演性质的白布条。
父母在生时,就好好孝敬顺从他们,一旦去世,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丧仪做派对逝去者又有什么益处呢?不过是表演给生者的戏剧而已。毕淑敏写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对于一个异乡漂泊客来说,父亲去世之前,回国隔山海,回乡只隔舟车旅程;而父亲一火化,老屋一卖,故园之于“我”、亲情之于“我”,就只剩下空洞、虚无与失重。
尤其是,当看到父亲的肉身消失在焚化炉里,他任何有形的部分永远地在世间消散,他与“我”之间血肉联系也完全消失的时候,一种内心可怕的空虚感,一种生命里永不能再填补的空洞感,湮灭了“我”,令“我”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情之所至,泪发于心底,而不是迫于人言可畏,当众表演悲恸哭丧,继而又喝酒吃菜、谈笑嫣然。“我”心里不接受这样亦悲亦喜的丧仪,似乎庄严真挚的悲情幕墙,被杯来盏往的谈笑嫣然削减得支离破碎。当地人或许认为,父亲已经八十七岁,走得也很平静,实为喜丧。但海外回乡的“我”对于这样不同的丧葬文化差异,产生了潜意识的抵抗。
02 父亲的遗嘱公布后,被金钱利益肢解的市侩亲情
父亲偷偷立下遗嘱,交给表姑秘密保存。遗嘱公布后,姐姐妹妹对“我”这个从波士顿回来的儿子产生了隔阂。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偏袒了唯一的儿子,他把存款留给两个女儿,房子则留给波士顿的儿子。而姐姐妹妹觉得她们照顾老人尽了大量义务,反而在遗产继承上吃了亏,于是对“我”怀了芥蒂。这场葬礼,就成了金钱切割亲情的砧板。
女儿们戒备从波士顿回来的“我”,她们俩的丈夫则兢兢业业地计算礼钱收入,做清晰的账务分隔。最后姐妹俩还是相当直露地指出,父亲卧病这两三年,“我”人在美国,只回来过两次,根本没有出力,因此房子出售的一半钱归“我”是不公平的。
我觉得她们俩说得没错,我没有为父亲做什么。在他卧病后,我仅仅是每年回来看望他几天,寄过两次钱,用于给父亲请看护,这都不值一提。我本来是感激她们俩的,但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她们对我的那种戒备态度,不过是因为父亲的一点儿遗产。
究竟是地域,还是时间的推手,使“我”惊觉很多东西在变化。在这样一个充满是非、把蝇头小利看得胜过一切的小地方,姐妹们终究也变得庸俗了,她们执着于琐碎利益,冷漠于血缘亲情,而不仅止于容貌的衰老,和情绪的钝化。
父亲的离开,让“我”陷入了莫名的焦躁和日夜颠倒的混乱中——不只是时差的颠倒混乱,还隐喻了“我”对于亲情、老屋、童年等等既往一切美好事物的意义产生混沌与迷惑。
这场葬礼一下将读者的视线拉到了生命的终点,让人们站在生活高处重新审视既往的一切。
03 高中同学不顾及隐私的过度操作,既带来烦乱也带来惊喜
怀念死者只能是一件孤独的事,但同学执意要把它变成一场公共的热闹。在高中同学不顾“我”隐私带来一番烦乱后,“我”收到初恋的微信加好友的要求。她对于“我”,就像但丁的贝亚特里奇,彼特拉克的劳拉,像虚构的亨伯特的洛丽塔……她的美,曾经一瞬间如雷电击中“我”,让“我”站在大街中间失神。她是“我”的初恋,是“我”年少时笨拙、无望的追求——“我”和她最近的距离就是为她搭上一张毯子,甚至没有再多说过一句话!
“我”预感“我”即将得到救赎,“我”预感“我”和她早晚会在一起。
人到中年的不堪,对淡薄亲情的失望、烦乱的心绪,都不能阻止“我”回忆往昔的美好。初恋的出现,似一道闪电,让“我”回忆起曾经被一击而中的颤栗。于是,“我”渴望得到救赎,而救赎也真的来到我身边。
作者用最平实的语言,却写出来最丰富最动人的细节,可以说,关于初恋的少年这一段回忆相当青涩,也相当真实。惟其真实才更能重构当时的震动和迷惘,因此重逢的惊喜,重逢后的爱欲高烧才显得符合逻辑,顺理成章。
04 中年再见初恋得到救赎,但激情褪却之后,初恋的光辉渐渐黯淡
“我”预期初恋的衰老会带来失落。但那仅仅是最初的错觉。
一个女人开始走向衰老,她不是即刻变得皱皱巴巴,而是那些形状好看的眼睛、眉毛、嘴唇犹存,但那层夺目的光泽没有了,像一朵花干枯了,失去了它难以形容的、魂魄般的润泽。
人过中年,肉体的衰败不可避免,却仍然难敌往昔的美好。当她坐在“我”面前,她的语气、声音、眼神、气息,一点一滴又汇聚成青春记忆深处的光亮——她依然还是“我”内心深处爱欲的主宰。
后来的事情证明,就像纳博科夫所写:“她会凋零,她会萎谢,但我不在乎。只要看见她,万般柔情仍会涌上心头。”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迫切地期待从她身上得到光和暖,而最为难得的是她对“我”的难受仍然能感同身受,所以赶过来见面,切切实实地给足了抚慰。
“我”试图抓住父亲的葬礼中坍塌的东西,比如像是童年,很大一部分过去随着父亲被焚烧了,消散了;比如爱和家,很大一部分随着老屋的卖掉、时光的消逝也会消失在空气中。
“我”感谢她带给我特别的温暖。但这并不是单向的给予。她很诚恳地告诉“我”:“我现在很明白了,你是真正爱过我的人,是唯一一个。”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不符合伦理的酒店下午,显得沉沦和堕落的边缘,“我”对姐弟亲情失望,对父母过世的悲伤,因文化差异造成的踩空和失重感,所有的晦暗汇聚一堂,但因为初恋而驱散,且又让“我”的身体和灵魂燃烧了一次。
让人上瘾和疯狂的奢侈快乐,让“我”几乎盘算着放弃一切来紧紧抓住。这或许是“我”在纷扰、庸常的焦头烂额中,难得一见的生活的光亮。但她注定只能是天使。天使能成为滞留人间的精灵吗?
05 现实肢解美好回忆,老屋童年初恋都是被自身感情美化的产物
也许面对死亡,是人最脆弱的一刻,最渴望救赎的一刻。无论怎么灰暗的人生,主人公“我”都不会放弃追寻自己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即便只保有一瞬间的火花就熄灭。
杜拉斯说,爱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对于我的主人公来说,找回自己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即便只保有一瞬间,其火花仍可照亮那颗消沉、孤独的心灵。对他来说,其意义无异于救赎。
初恋的出现,就是“我”获得的救赎。但是“我”想方设法都没能留她共度一晚。此后一两天,而是被遗留在房间里,再也得不到她的短信回复。
“我”从令人晕眩的幸福的顶端回过神来,“我”一边计划着割舍不痛不痒的现实婚姻,一边惶惑着初恋对自己投入的感情深度。“我”时而走在回忆和幻想的狂喜巅峰,时而又跌入悲伤、绝望的谷底。随着遗产文件最后处理结束,“我”终于跌回到现实的尘埃里。
“我”在老房子里告别过去。童年时曾经是新房的老屋,现在一看,其实是狭窄、阴冷和粗糙的。“我”问姐夫要不要留一点旧家具,姐夫说都太旧不值钱了。钱是他的标准。
“我”留下了父亲戴过的帽子,母亲的零钱包等几样随身小物件。“我”回忆“我”在老屋的童年、“我”的初恋。当重新审视这一切。“我”终于承认,也许过去的印象终究掺杂了过多美化的幻想,它们毫不真实,就像我过去对她的爱一样,它也可能并不真实。
初恋的爱火死灰复燃又无可奈何地熄灭过后,“我”对生命的认识回归到了原位。其实,“我”对于她,和她对于“我”,在现实中一点儿也不了解。除了记忆中的美好,我们没有任何共有点。这次相见,是为青春打上完美句点,也是与生活的较量中剥离出落败的因果。
“我”,以及所有人,这一生,每时每刻,无人不受制于现实,无人不败给生活。
06 幸亏天使来过人间
幸亏天使来过人间。
我不是教徒,不信仰救世主或天堂里的天使。但我理解,那些美好或许就像关在水晶音乐盒里的公主,让人心心念念要给她自由的人间四月天。我也理解,音乐盒里的公主不可能走进现实照亮我的人生,但不能否认她带来过童话般的美妙梦境。
“天使”虽然是生活的神迹,虽然可能昙花一现,却可能带给“我”们炽热燃烧的勇气,醉眼迷朦的记忆,也促使“我”们正视虚幻和寂灭,对生命的认识回归到淳朴的本真。
正如张惠雯写的:“她来了,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又燃烧了一次……她一直是那个至关重要的、闪光的幻影,是别的维度里的别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如此延续下去直至我们死亡的生活,很不幸地,却是另一件事。在此处,我们似乎仅仅有权决定爱,却无权决定生活。”
世界有其荒谬冷酷的一面,但也有温暖善意的另一面。生活有很多光环迷离的幻境,也有很多抽丝破茧的真相。人性中有鄙薄丑陋的一面,但要始终记得对真、善、美的伦理价值追求。
如果人出生成长注定不能停止漂泊,反复从希望掉进绝望,从绝望里又追逐着新的希望。那么,除了爱,这个近乎绝望的现实里,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