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于工作的认识往往来自匠人,也就是手艺人,那时候孩子的世界很小,以为整个村落就是一个世界。
村里的孩子,知道的职业是木匠,石匠,蔑匠,铁匠,弹花匠,瓦匠,最高尚的职业是老师和医生,至于乡政府大院里的那些人及其它职业统称单位上的。
我喜欢木匠,每当家里做桌椅板凳的时候我就特别开心,因为可以帮忙拉墨斗,拉卷尺,捡刨花,遇到脾气温和的木匠还能让我拉起墨斗线弹墨,甚至有幸帮忙拉锯,在那个时候,这些都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伟大的事情。
做饭时间捡一大堆的刨花到灶前帮母亲烧火,刨花弯弯曲曲像洋娃娃头上的卷发,整个做饭时间都可以坐在灶前边拉刨花边帮忙添火。有木匠在家里的时候是小孩最开心的日子,在歘歘的拉锯声中奔跑,跑来跑去拉墨斗拉卷尺,滚在刨花里起来浑身上下缀满小卷花。
我的父亲是蔑匠,也是石匠,打我记事起,他总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整个村子里大家背的背篓,提的竹篮,用的簸箕等等竹编大部分是父亲一竹片一竹片编的。很多人家里的猪槽,石柱,修房子的基石以及过世老人的墓碑等都是父亲一锤一錾打出的。
在老家,农历五六月是雨季,基本上每天都下雨,这个时候是父亲最忙碌的季节,家家都上门来找父亲编竹篓。每天天一亮,父亲就带着他的小锯子,小砍刀到竹林里选竹子,然后劈开,削片,削丝,再一根一根组装起来,父亲手脚快,一天能编两个背篓,有时候还能多编一个竹篮。
整个雨季,父亲不大着家,大部分时间在外给别人家编家用,左邻右舍家编的时候他会带着我,我喜欢跟着他,因为他会抽空给我用边角料编小鸟或者削一把小宝剑,那是我整个童年时代最让人羡慕的玩具。
父亲也是石匠,村子里谁家要盖新房总会找他,这大多发生在冬季,那是农闲的时节,父亲在屋子旁边用石头和泥土做了一个小灶,用来铉錾(让錾变锋利),每天吃过饭父亲把一堆铁錾拿到旁边铉,在火里烧红后用锤子砸,尽量让交变锋利,最后还要淬火,打好的錾放在冷水里放着,便大功告成。
父亲铉錾的时候我总会帮他烧火,用手动鼓风机吹火,让火苗跳跃着往上窜。我还喜欢淬火时候那个滋滋的声音,父亲总说淬火是为了保证錾子的硬度和韧劲,这是打石前最关键的一步,能保证工具的寿命,淬好了这些工具能用一天,否则就要耽误时间了。这也就跟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样,父亲告诉我做人也需要淬火,经受过极端的磨练,就像烧红的錾子放进冰水才能有韧性,然后走向更好的世界,所以小娃娃要好好读书。
铉完錾父亲背着撬棍、凿子、大锤、小锤和錾子一堆的工具箱干活的地方走去,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响彻几里路叮叮当当的打石声。
父亲打石我不爱去看,那个铛铛的声音太刺耳,还满身的灰。后来父亲爱咳嗽,每当听到咳嗽声,我总能想起做石匠的时候把他包裹的灰尘。
做篾匠伤手,做石匠伤肺,父亲的手长年布满伤痕,每次他坐在门口给我吹竹笛的时候我会用手摸摸他粗糙的大手,在笛声中沉醉。
父亲爱说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说不出太多的大道理鼓励我好好读书,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在傍晚血色的夕阳下,拉了长长的回音。
村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匠人,我的四叔曾经是铁匠,小叔叔做过瓦匠,亲戚做过弹花匠,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考出去,做老师或者医生这样高尚的职业,或者成为单位上的人。
后来匠人这样的职业在村子里慢慢消失,回家再也看不到拉锯,弄墨斗的木匠,低头编竹篮的篾匠,铛铛打石头的石匠,满身灰尘的弹花匠和满身泥水的瓦匠,我的父辈们仿佛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从此,匠人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对小村庄难舍的眷念,是我们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每当看到夕阳染红天际,我还会想起父亲的笛声,四叔的二胡声,还有印在记忆里他们渴望和期盼的眼神,回响在耳边他们的深沉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