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前夜·人满为患
高大厚重的牢门,在面前缓缓打开,又在身后徐徐闭合,从此隔开了自由世界里所有的一切。
迈进这道门槛,就真正成为了不折不扣被人不齿的罪犯。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尤其寒冷,监狱的植物园里,树木萧瑟,就连冬青也泛着灰冷,没有丝毫的生气。
这里就是自己要劳动改造思想改造的地方了,曾经引以为荣的骄傲演变成为耻辱,我甚至不敢在监狱园区内多张望一眼,所有的建筑和通道让人感到陌生,迎面遇见的警官,以及四处可见的走路有序穿着囚服的女犯都让我望而生畏。
在我的潜意识里,监狱就是人间地狱。据说,人下地狱要经过七层苦难,而想要在这里安安稳稳生存,然后再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又要经历多少心智的磨砺和煎熬的蜕变?
我是胆战心惊的,我想,很多女犯都和我一样,面临着陌生和不适应,不知道自己将进入怎样的一个境地,要面对怎样的不堪。
每个投牢的罪犯都必须进入集训监区进行集中培训,培训结束,通过考核验收之后才可以分配到监狱下设的各个分队。
我们这群穿着厚重老棉袄老棉裤的女人们,以各看守所为单位不知所以地在楼道里列队等候发落。这时,在车间劳动改造的女犯刚刚从车间回到号房,楼道内不能随意逗留。
我的背后,传来一声轻喊:马姨!
是喊我吗?回身寻声望去,二号房门口挤着好几个往外看的女犯。喊我的正是林莉,在看守所A九号房和我同在一起待过的小姑娘。
她的目光和我相遇时,眼圈倏地红了。
我们不能有言语交流,她也是大着胆子呼唤我。新人刚入监,绝对不允许学员以认识为由打招呼或者资助日常用品,这是必须遵守的规章制度。
然而,还是瞅着上厕所的空挡,林莉悄悄塞给我了一些卫生纸和一个小袋包装的郁美净护肤膏。做这样的一件小事,我们俩却和小偷一样左顾右盼,做得提心吊胆。
已经临近吃午饭的时间,饭菜已经从食堂拎回来放在了饭桶里:散发着香味的甜油酥,监狱食堂自制的饼子,很好吃。
午饭过后,入监的所有新人被安排理发,清一色的短,无一例外。
理发员是集训监区的几个女犯,在楼道里有序排列,推剪在手里娴熟地来来去去。看来只要身有一技之长,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用武之地。
我的头发也做了修整,终于有了发型,人看起来也精神了许多。
尚未等待理发的,坐在楼道里,悄声默背三十八条监规,这是成为罪犯的第一道关口,必须无条件背会,而且要只字不差。
在看守所的号房中有且只有一份关于监规的手抄资料流通,并用胶带做了简易的塑封,防止破损。接到判决书以后,我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对监规三十八条逐一熟记,并且做到了倒背如流。
我是一个习惯为未来做储备的人,觉得这样做事可以让自己胸有成竹,淡然从容。然而,纵然做事妥帖得体,却从未曾想过自己会陷入囹圄之地,未对这场人生劫难做过任何的预计和估量。
下午,陆陆续续又来里不少新的女犯,培训教室里,小板凳挨着小板凳,人紧挨着人,一排排,一行行,成了死胡同。
在这一天前前后后投牢的女犯,足足有五六十人,上次接受集训的学员还没有被分配下队,新的女犯又如期而至。集训监区顿时人满为患,每个号房都被填充了五六个新人。
我被再一次分到了数字为“七”的号房,同被分过去的还有五个女犯。
领我们六个女犯走进号房的是一个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身材高高大大,说话中气十足的老太,她自我介绍她的名字叫尚静莲,已年近七十高龄。
她告诉我们,在集训监区,主管号房的女犯要称呼为老师,七号房的老师叫方芳,此时她正在车间带领大家完成生产任务,所以委派她来接我们几个回号房。
我们在号房吃了晚饭,二十个人,拥挤着坐在小板凳上,号房里统一有人分配小米粥,馒头,还有炒菜。
楼道里开始组织给新人配发囚服、日用品以及洗漱用具。从太原市看投牢过来的女犯,有幸被安排在了领用物品队伍的最前面。
林莉也在负责发放囚服,她早已经把适合我穿的码准备妥当,轮到我的时候递了过来,顺便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心里便也明白,这里一样也有人情世故。
我却不能为自己购买充足的生活用品,从市看带过来的钱账只剩下来七八十块钱。监区只能发些限量的卫生纸,牙膏牙刷之类的必须品,以备不需之需。
抱了若干的东西,需要尽快做出标记,并且整理妥当。佩戴的铭牌上清楚地印着自己的编号18039,这个编码说明我是2018年第39名入狱的罪犯。如有的衣服,被褥,乃至物品上,无一例外,全部都要标注,以防丢失或者串换。
这一晚,我们被安排在了培训教室休息。号房里已经有六张高低床,地上还放着两张折叠床,只有二十来平米的空间已经睡了十四个人,可以想象得出那种逼仄的程度。培训教室人口密度足够水平,每两个人一个摇摇欲坠的折叠床,平均不到一尺五宽的空间。
把不穿的衣服收起来,收进了枕包。住过看守所住过监狱的人,无疑都是整理衣物的高手。一个枕套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没有见识过的,对枕包的容纳度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九点半,哨子吹响了,这是封号的集合令。以号房为单位,所有的犯人罗列在楼道两侧,楼道里满满的都是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清一色的砖灰色囚服,镶着蓝白条纹,一条条,一道道,醒目而鲜亮。
队伍里有人引领大声背诵监规,三十八条,条条清晰。身旁的尚静莲尚老太,一丝不苟地背诵,声音浑厚有力。
警官等监规背诵完毕之后进入监区开始巡视,罪犯逐一报数,确认人数准确,无安全隐患,封号程序才能结束。终于可以放松一下绷紧了一天的神经,上床成为这里的生存者最幸福的享受。
所有报道的新人,还不能上床,要默记监规,背会的要及时给号房主管学习的女犯背诵,检查合格通过后,才可以按时作息。
说实话,这样逼仄的空间里,睡觉简直就是受罪,两个人一个折叠床真的太挤,几乎不能睡,只能侧身躺着,唯恐床被压塌,或者滚落到地上。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准备去厕所时,才发现自己的棉鞋早已不知去向。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脑子是错乱的,混沌的,眼前的景象远没有在来之前传说中的那么美好,而要在这里怎样安稳生存下去,对于我们来说,都属于未知。
想起来在看守所时,人们期盼着早点入监,可以不再在夜里睡意朦胧中站班,可以不用一群人拥挤在大通铺上,可以有自己的床铺自己的私人领地。但是现在,恍如白昼的日光灯下,一群醉生梦死的女人,凌乱不堪的横陈在地上或者折叠床上,暗无天日。
都说看守所人满为患,监狱也人满为患。这年月怎么了?是知法犯法的人多了?还是监狱的门槛太低了,或者说法律体制在不断健全和完善,人们的很多行为被法律的条条框框框在了圈内,无意识间就沦为了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