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从人家跌落》蜕变前夜:归途

蜕变前夜

蜕变前夜·归途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五日,太原市看第六监区有五名女犯被押解山西省女子监狱,我是其中之一。

从刑拘到这一天的到来,经过漫长的十一个月诉讼程序,终于尘埃落定,到了最后的服刑阶段。

我从意识里排斥,不想在女子监狱所在地服刑。因为那是我根生土长五十年的家乡,那个叫榆次的地方。

过去的岁月里,曾经无数次经过女监的门前,却从来没有概念向里面瞅过一眼,似乎在脑海里只知道它是女监,它坐落在榆次城区一个俗称猫儿岭的地方。记忆里它就存在,但与自己没有任何的瓜葛。

我甚至想,可以到异地去服刑,而不是在自家的门口。我以为这是对故土的亵渎,对亲人清白的玷污,对自己内心的鞭挞和凌迟。

就像必须得揭开伤疤,必须得面对它的鲜血淋漓,必须得看着它怎样在余下的两年八个月的时间里慢慢愈合,然后愈合。这个过程近似于残酷,也太过残忍。

可是,我不能也不配有自己的选择。

只有在这里,才可以通向自由之门。大多时候,如果审判结果自己没有改判的可能,许多嫌犯便不再上诉,及时入监服刑,极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早日实现灵魂的蜕变。

每个月的五号十五号二十五号,是看守所押解投劳罪犯的日子。我没能赶上元月初的第一批,是因为看守所内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从女监反馈回的消息,曾有市看的女犯携带传染源入监,所以所有准备投牢者必须先做疫苗注射,通过医学观察,确认身体健康方可安全入狱。

疫苗在手臂注入之后,要有一个礼拜的观察期,这期间,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差异和健康状况不同,注射过的肌肤处会有不同程度的红肿甚至溃烂,看守所医务所医生根据每个人的症状予以投牢与否的审定。

庆幸的是,我尚且健康。

终于可以褪下看守所令人作呕的猪肝红囚衣,穿上自己的衣服,也终于算是踏上了归途。

我和另外两名女犯坐在一辆警车上,两个女孩都还很年轻,眉清目秀,却也一样夭折了青春,坠落到人生的谷底。

路上,原本被手铐脚镣束缚了手脚,负责押解的警官说:手铐就不带了,脚镣铐着吧。

羁押犯人的警车,是有后门的。人关在后门狭小的空间里,落了锁。车门上有大块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辽阔的天空和自由的世界。

我情愿警车门是密不可见的铁皮,那样,可以不把自己赤裸裸地呈现在家乡和故土面前,免去几多困窘和羞愧。

警车一路狂啸,从榆次北下高速,沿着家的方向行使。车门之外,纵横交错的公路路,严冬里萧条的树木,挂着晋K牌照的大大小小的车辆疾驰而过。

忽然觉得,这些冰冷的东有着暖心的温度,给了我莫名的亲切感。已经在号房里囚禁了十一个月只能看到巴掌大天空的眼睛,正在贪婪地努力找寻,目光所及之处,有些应接不暇。

我,想家了?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故土在我心里的分量,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至关重要,让我魂牵梦绕,让我归心似箭。

警车开到顺城东街,从十字路口高速路桥下穿过,转弯上坡,这一片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魏榆圣地猫儿岭。

猫儿岭,汇聚了从战国时期到明清时代的大量古墓群。一九七一年,榆次政府在开通顺城东街时,这些古墓被昭然于天下。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直东直西的顺城街道建设项目不得不下马,停止修建。那些尘封两千多年的青砖墓穴裸露在外面。而这些墓群面积之大,出土文物之丰,时代跨度之长,为国内罕见。榆次的猫儿岭因此名扬四海。

然而在看守所,在尚在法律程序进行阶段和已经接受庭审已被判刑已成定局的罪犯口口相传中,猫儿岭不是历史长河的积淀,也不是古代文明的象征,而是自己重获自由的必由之地,是女子监狱最贴切的代名词。

这条路上,随处可见父老乡亲,随时可以有乡音传进耳鼓,我竟然顾不得回避和遮掩,耳朵尽可能侧向门外,想听清楚街边老乡和老乡交谈的话语。

听着,听着,泪如雨下。

警官扭头,看到我的样子,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的泪还在眼眶中打转:我就是榆次的。

哦,想家了。警官随口说着,一边随身掏出手机,朗声对我说:榆次家,给你放一段榆次方言,听了不想家。

那是一段关于拆房的幽默对话,讲述了一个男人如何以拆房可以得到巨额赔偿金为由博得了姑娘的芳心,从此结为了夫妻。房子却始终没有拆迁,更没有什么赔偿款。这段对白采用纯粹的榆次方言,令人忍俊不禁。

我从心里感激这位警官,或许在别人听来,这不是什么,却在非常的境遇下让我和故土拉近了距离,我听到了从不曾在心上抹去的的乡音。这样的声音根深蒂固五十年,已经融汇于血脉之中。

警车拐进小巷,在女子监狱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和我印象中的建筑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近一年的时间里,家乡天天在发展,日日在建设,而我已经和它渐行渐远了。

我们在监狱门外作短暂停顿,已经有其他看守所的犯人到达,正在更换衣物。

等待的空闲,警官询问同车两个女孩的罪名。一个女孩回答警官的问话,停顿了好几秒钟。原以为她是不想回答,但是从她随后的神态可以感觉出来,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几秒,吐字相当困难,仿佛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子从声带深处推送出来。

我知道了她的罪名:抢劫。

警官问:抢了什么?

她很吃力地回答:手,手表。

她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进行抢劫的,我不得而知。在我的印象中,社会已经绝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江湖,这些年轻人有非常好的机遇自食其力,为自己谋求到美好的生活。却偏偏想异想天开,坐享其成,走上一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

这时候,女子监狱门口聚集了几家看守所的女犯,有刚刚换好衣服走出来等候接监的女犯,褐色的棉衣棉裤,肥肥大大,肩背部和裤腿外侧,镶了白蓝条的布,白的雪白,蓝的藏蓝,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想,这绝对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一种警示,或者,就是背负在身上的枷锁,像极了铁窗。

我们在房间,脱下了属于自己的所有衣物,任何人不能携带自己的一丝一毫。监狱从内衣内裤,到棉衣棉裤,都一应俱全,只是号码没有匹配的,大多都是大码。我好不容易从一堆鞋里找到一双不至于太大的棉鞋,这天寒地冻的日子,穿着暖和。

一直以来,我习惯了精致仪表和妆容,以为这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尊重。但此时,虽然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有何等不堪。在我的左右,前后,站着三十多个和自己一样行头的女犯,一个个如逃难一样的狼狈和凄凉。

女子监狱厚重的铁门紧紧关闭着,我面向大门,没有任何的期待,甚至脑子里什么也不曾闪过。

我只是不敢回头,我的身后,只有几站地的小区,就是自己的家。近在咫尺,可是远在天涯。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是否有我的亲朋?我的家人,是否可以感知,我已然踏上归途,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和他们一样,生活在了这片热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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