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儿童节又要到了。
给孩子们讲故事大都是以“long long ago”开始,以渲染故事的陌生和神秘,来激起孩子们的好奇心,抓住孩子们的注意力。半个世纪前的事应当算得上“long long ago”了。
今天讲的就是半个世纪前麦收的事。
记忆中,很久以前的麦收虽不算神秘却早已变得很陌生了。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来感叹时光过往的匆忙未免显得太悲戚了些,更不必去恨那“朝来寒雨晚来风”。李后主早已成为历史的过眼烟云,如今现实的图景是他们这些古人无法想象的。满目的桃杏梨李和海棠玉兰樱花刚刚谢幕,一场小雨过后,麦子就匆匆忙忙地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端午节前后,一片片金黄在转瞬之间相继倒伏于收割机的卷压之中,籽粒归仓,秸秆还田,一切是那么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不见农人田间的辛劳,一切都那么简单直白,竟无丝毫诗情画意,与遥远记忆中的麦收是那么不同。当然,这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是社会生产力大大提高的体现,人们摆脱了从前繁重体力劳动的束缚,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更加有价值的事,去体验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如今的人们幸福指数更高了。
记得在童年的故乡,麦收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是“三夏大忙”中最重要的内容。从序幕到高潮再到尾声要延续两个多月时间,是农民们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内容。
从谷雨前后小麦刚刚抽穗,就拉开了“三夏大忙”的序幕。我们那里一直保留着农历三月十八庙会的传统,这古老的习俗没有在当年的各种运动中北取缔,充分说明它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它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为麦收做准备。那时,正值暮春,天气转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人们纷纷聚集到一个固定的地点——应该是有过或曾经有寺庙亦或发生过灵异事件的地方。有唱大戏的,有支锅卖油馍、胡辣汤的,有挑担子卖酸辣汤水饺或蒜汁什香调凉粉、粉皮的,有摆摊卖日用品和农具的……庙会上的商品与现在城市的超市无论是品种还是质量都无法相比,但是,对于农民来说都是生产生活的必需品,既便宜又结实耐用,妥妥的经济实惠。
庙会上与麦收密切相关的东西除割麦必需的镰刀外,还有农民利用零星土地培植的桑叉和女人们利用聊天串门的时间编制的草帽。桑叉是用来扬场的,草帽是用来遮阳的。桑叉、草帽和镰刀,这三样东西是来赶会的庄稼汉基本都要添置的“麦收三件套”。
赶会的男女老少,除了热热闹闹看场免费的大戏,一般都要慷慨解囊买几两油馍,再喝碗胡辣汤,或调碗凉粉、吃碗酸辣汤饺子,算是打了牙祭解了馋,积攒能量准备甩开膀子出大力流大汗。当然,走亲戚串门子沟通感情也是赶会的重要内容——下次再见面就得等麦忙过后了。年轻人更要趁此机会互送秋波,承诺些麦收后兑现的愿望;黄毛丫头小子们则趁此机会解解馋撒撒欢儿……
不知不觉间,曾经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早已经籽粒饱满地躺在了农家的场院,大麦熟了,紧接着小麦就黄了。
端午节一过,真正的“三夏大忙”就如火如荼了。开镰之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农妇们扫净了家里的缸呀瓮的,把余剩的所有粮食搜集在一起,起五更打黄昏烙单馍拍饼子制作干粮;农夫们早已磨快了镰刀,准备好了扁担、桑叉和捆麦个子的麻绳,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就等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鸡叫头遍,勤快的劳力就顶着星星月亮下地干活了,天亮时一大片金黄的麦子早已躺倒在身后,孩子或老人也把干粮和水罐送到了地头。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一望无际的麦田犹如金色的海洋——多么美丽的丰收景象啊!这是文人们吃饱没事时发出的感叹。当然,这景象也给农民们带来了丰收的喜悦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但更多的却是辛苦和焦虑。
眼看就要收到家里的粮食,如若遇上一场风或一场雨,就不知要打多少折扣;天干物燥更怕失火,一场大火将会使一切希望灰飞烟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前的麦收是和老天爷争抢粮食呢!而要在烈日下用双手把那一片麦海割倒、打捆、肩挑背扛到打麦场,打麦、扬场、灌装到麻袋,用架子车拉回家,这一系列活计做下来,再白皙俊俏的姑娘小伙也都变得与饥饿的非洲难民没两样了。
响晴的六月天,如今都市里的人们都躲到了开足冷气的房间里或汽车里,心里还巴望着享受雨天的凉爽。而那年月顶着烈日、弯腰弓背割麦的农民们虽然浑身晒得冒油,嗓子渴得冒烟,却像那“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一样,巴望着老天多晴几天,太阳再毒一些,好晒麦子打场。割麦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姿势能保持大半天,一垄垄的麦子纷纷倒伏于身后,也不见他们直起身来喘口气。一片麦地割完了,又用草绳把它们捆扎成一捆捆一搂粗的麦个子,再用两头尖的扁担一头插起一个挑到肩上颤悠悠地运到打麦场。那时节,一片荫凉也没有的打麦场却是最热闹的地方。棒劳力们赤膊暴晒在艳阳下,晒焦的麦子经过人们挥汗如雨的摔打,再用桑叉木锨扬去麦糠,就剩下了堆积如山的麦粒。爱热闹的农民们聚集在一起劳作,齐心协力的号子声凝聚着人们的力量,你一句我一句的玩笑缓解着人们的辛苦与疲劳。
故乡的人们不仅勤劳,而且非常珍视大自然赐予的资源,打下麦粒的麦杆也舍不得丢弃,而且另有用途。人们把它分成整齐均匀的小捆,在一种自制的简单设备上把叶子去掉,然后截下紧连麦穗的那节麦秸葶,由老人和孩子把截下的麦秸葶按粗细长短分类归拢,捆扎成均匀的小捆,就成了农闲时节老少妇女、大小姑娘们手头总也不离不弃的工作——掐草帽缏——最后,再将这些草帽缏用针线一圈圈缝起来,就变成了遮阳挡雨的麦秸草帽,而这些草帽,一部分将要换回家用的油盐酱醋和孩子们的铅笔和作业本,大姑娘们则用它为自己攒下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幻想。
打下的麦子大部分是要缴公粮的,种麦子的农民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白面。所以,在收割后的麦田捡拾遗落的麦穗就成了老人和孩子们顶顶重要的一项任务。那时,农村的学校每年都要放两星期的麦假,一些勤快能干的孩子一个麦假能捡回几十斤麦子,孩子们的收获甚至会成为家庭主要细粮的来源——这当然是在人民公社时期,捡拾的麦穗归私有是被生产队普遍默许的。
场光地净之后,就要翻麦茬种秋了。秋庄稼一般有红薯、玉米、芝麻、大豆等,这才是农民们真正的口粮。在资源短缺的故乡,翻出的麦茬是舍不得遗弃在地里的,大多被人们起早贪黑地捡回家做烧饭的柴火。而麦场里的麦秸也被垛成一个个小山包似的麦秸垛,留做冬季烧饭的燃料和大牲畜饲料的配料。这就有了蒲松龄笔下“苫蔽成丘……一狼犬坐于前,一狼洞其中……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的故事了——当然,这仅是笑谈,我们老家地处平原,没人见过狼。然而,孩子们在麦秸垛里玩捉迷藏、过家家,大姑娘小伙子在这里演绎喜怒哀乐的爱情故事却是常有的事儿……
当田野布满青纱帐时,“三夏大忙”才算彻底落下帷幕,而秋收的序幕很快又要拉开了……
周而复始,延续几千年的农耕模式不知何时悄悄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变成了long long ago,久远而陌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