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东城(二十四)统一战线

一个月后,新厂房正式开工了。剪彩时,富总和蔡总一左一右地站在秦总身边,两人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互相打探一下对方,之后便笑得更加灿烂了。相比于其他工作在市里的人,厂子的工人们和我走得更近,这都归功于我在厂里实习的那半个月。

我扫探了一圈,没发现当初那个又矮又瘦的身影,便忍不住问他们:“马凯呢?”有人回道:“凯子啊?不干了!说是要自己开厂子去!”说完,大伙便笑作一团。这时,从远处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阳哥正从纸厂那边向我走过来。他把我拽到了厂房的大门外,习惯性地掏出烟,对我说:“新地方要求太严,被发现了是真罚钱!”

我笑着问他:“最近怎么样,卖出去多少吨纸?”

他把烟从嘴上拿开,抿着嘴唇吐出了一串白烟,皱着眉头回:“不好干呐!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客户用不着我去维护,新客户又开发不出来,拼价格,人家比咱们便宜,拼感情,人家比我交往多。”

我又问:“那是不是工资比以前要少很多啊?”

他回:“可不,现在又不能干私活了,指着工资养家糊口,门都没有!对了,你那头还应付得来吗?”

我说:“还好,我现在表面上听富总安排...”我止住了话,突然觉得有些事还是少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好,即便眼前的人是阳哥,我却也觉得不大稳妥。

他点了点头,似乎以为我说完了话,又接着讲:“光靠你一个人也不行,你得把部门里那几个设计也用上。”

我正为怎么接后面的话而发愁,他这么一说,反倒给我解了围,我就顺水推舟地问:“你不是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能帮我什么忙啊?”

阳哥又狠嘬了一口烟屁股,然后顺势用手弹向空无一人的马路,回头看我说:“豆包也是干粮,饿了能管饱就行!”


回公司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豆包的事。我记得小时候吃家里做的豆包时,主要是为了吃里面的陷,妈妈为了把豆包和馒头区分开,就在上面点上个小红点。我图省事,有时候直接把豆包外面一层的面咬下来吐掉,然后美滋滋地去品味着那又热又甜的陷。后来我爸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居然把馒头上也点小红点了。打那以后,我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去吃掉完整的豆包。

可惜,人的头上却从来都不会有小红点,要想知道他们有没有陷真是得煞费苦心了。我把部门里的几个设计叫到一块,想仔细了解一番。他们连屁股也懒得抬一下,直接坐着旋转椅,用脚蹬着地面,像三个冰壶一样地朝我滑了过来。

我把自己的表情调到十分诚恳的状态,对他们说:“有人跟我讲,咱们部门的人都是酒囊饭袋,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话音刚落,离我最近的一个人插嘴说:“我知道是谁说的!”

我愣了一下神,继续保持镇定的眼神看着他问:“是吗,谁啊?”

他把手指头慢慢地抬起,朝天上比划了一下,回:“肯定是那个姓富的,说不定哪天他就遭雷劈了!”

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当做没事人一样继续说:“我想知道大家现在的工作流程到底是怎么进行的。”

另外一位开了口:“咱能别说得这么高雅么?我们读书少,听不明白。”

我低头看着他们的脚在椅子下面晃来晃去,憋了口气,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好!那我就实实在在地说,现在新厂房开工了,公司的开支比较大,上面觉得咱们部门的设计有点多,问我能不能缩减。我当然不想让任何人走,所以我想好好了解一下,你们每天到底是怎么干活的?”

三个人看着我落在桌子上的手,互相瞧着,谁也没出声。我有些头疼,心想到底怎么才能让这些豆包都亮出自己的陷呢,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手机传来了一声微信的提示音。我一直相信,人是有第六感的,在我打开屏幕之前,林雨的样子在我脑中一直清晰地闪现,随后我把微信点开,果然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头像上出现了小红点。我想,还是高科技好,谁那里有陷,一目了然。

林雨给我发来了一条很长的微信,说她终于接到了一个大单,客户正好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商场,他们要做一万五千本促销手册。

我举着手机对眼前的三个人说:“来活了,咱们齐心协力把这一单做好,让那些说闲话的人闭嘴,怎么样?”

三个人同时站起身来,把脑袋凑到一块,盯着我的屏幕,一个人笑着说:“原来是泡妞啊,弄那么严肃,你早说明白了,兄弟们好好给你干活不就完了吗!”

说完,他们都眯着眼睛互相对视着笑了起来,我纳闷地把手机翻给自己看,只见林雨在那段话下面又发送了一个飞吻的表情。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脸变得滚烫,连忙把手机合上,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子四处张望。孙师傅在一旁又唱起了戏,装作十分惊诧的样子问:“小南,怎么啦?这天气也不冷啊,脸怎么冻得通红呢?”

我朝他摆了摆手,便赶紧溜回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起来,外面一阵欢声笑语。我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林雨给我发送的邮件,看着一幅幅设计图,心里琢磨着,想让这帮比我年龄大的人听话,还真是没那么轻松。


晚上林雨又和我在那家便利店见面,她比平时要认真很多地对我说,这个项目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时间很紧,六天后必须做好,商场要搞活动,这些手册要是出了问题,可是要赔钱的。我安抚着她说,放心吧,这次我全程盯着,保证出不了任何闪失。

转天,我把做好的样册带到了那家商场的企划部,对接的人拿到后简单翻了翻,告诉我没什么问题,尽快做吧。我让他在样品上签字,他却推脱着说自己做不了主,要签字也是得领导的事。我问他领导在哪,他说出差了。我说要不你们再好好确认一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大家一起看看这样册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他便对着空气随口问了一声,然而屋子里却听不见任何回音。

我拿着手中的样册,望着坐在电脑前一个个西装笔挺的人们,他们都在低着头故意避开我的目光,好像我手里拿着的是个炸弹。接待我的那个人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就快去印刷吧,时间紧迫,活动时要是拿不到手册,就都完蛋了!”

我回到公司后,富总打来了电话,说是听说林雨接下了一个大单,问进展得怎么样了。我说一切都很顺利。他说那好,等着听我的好消息。

下班时,蔡总又把我叫到了二楼,问了我同样的话,最后还嘱咐我说,这个客户很重要,秦总原本想交给富总来做,是她硬要下来推荐给林雨的。我点着头说知道了。

转天早上,尽管三个设计都向我拍着胸脯保证印刷版没有任何问题,可我还是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于是我告诉林雨,我要去厂子看着他们印刷。随即林雨便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刚把手机划开,便听到她撒娇一样地说:“我也要去!”


之前秦总说的没错,新厂房要比旧的远很多,虽然我考过了驾照,可我并没有车。这让我感到有些羞愧,我对林雨说,去厂子可是件辛苦的事,光是路程就得一个半小时。她说不要紧,跟着我走就好。于是我叫了辆出租车,去和林雨碰面,随后一起搭上地铁,头也不抬地坐到了终点站。出去后是一片人烟罕至的开发区,而新厂房却是一眼望不到的,等待我们的只有几辆破旧的黑车。

我带着林雨把厂子转了个遍,告诉她每台机器都有什么功能,每到一处地方,其他人便向我们投来嬉笑的目光,就像我第一次来厂里实习那天一样。林雨问我,他们在笑什么。我回道,不用在意,他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开始印刷后,我大声地对师傅说,这个手册很重要,一定印得好看些,师傅们打趣地说,什么叫好看啊,有你身边的这位好看吗?我回头望着林雨,她红着脸把嘴捂上,身子一抖一抖地笑着。不一会,那巨大的印刷机轰鸣着运转了起来,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画面迅速地罗列到一块,像砌砖一样不断地升高。林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而我则在她一米的地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曾经有一个印刷师傅对我说,一张纸,无论它多大,多薄,也没办法把它对折七次以上。我把这件事告诉林雨后,她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当时她眼里只有那巨大的印刷机。然而当我们坐上回市里的地铁后,我却见她偷偷地找出来一张面巾纸,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揭开,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层,然后用手指捏住每一次对折后的纸线,嘴上小声地数着数,直到对折完六次以后,她又悄悄地把纸团塞进了衣兜。

我坐在她的旁边,故作轻蔑地说:“怎么着,还不信我说的话啊?”

她转头,不服气似的看着我说:“哼,男人说的话就是不应该轻易相信。”

我仰起头,眼睛望着车顶,像是回忆着什么事一样问道:“啧啧啧,女人的话就靠得住?”

林雨傲娇地看着我说:“靠得住啊!我们店那个小胖妞的肩膀就靠得住,我没事时总靠她肩膀玩,又宽又软。她还总逗我呢,说靠她靠习惯了,就不喜欢靠男人了。”

我犹豫了一下,用余光比量了一下她的头到我肩膀的高度,便调整了一下坐姿,试探地说:“要不,你试试我这肩膀,看看比不比她舒服?”

她斜着眼睛瞄了我肩膀一下,抿着嘴,长长地嗯了一声。这一声,连续拐了好几个弯,先是疑惑,再是思考,最后是肯定。于是,她的头开始向我这边微微地移动着,她的黑发逐渐挡住了我的肩,我感到一股暖意正向自己靠拢,半晌过后,她的耳朵贴到了我肩膀上,又被头轻轻地压平。

地铁不停地在晃动,我想让自己的心跳跟上它每一次晃动的节奏,这样,好能让林雨以为那来自我身体的颤动,只是地铁造成的而已。可她的头却只停留在我肩膀上两秒钟,一阵电话声就让她差点跳了起来。林雨连忙划开手机,放到耳边后,喊了一声:“老姨。”

我把头转向另外一边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她和“老姨”的对话却让我的脑子里又多出了一串问号。她们居然在说印刷手册的事。等林雨挂断电话后,我问她:“你老姨也是搞印刷的?”

她低头对着手机笑了笑,回:“我老姨,就是秦总。”

我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原本挨着她坐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挪了一下。林雨这才把头转过来看着我,说:“你别激动,其实,我们只是算远亲,没那么密切。”

我拼命地在脑中思索了一番,几个人的样貌在我脑中连成了一条线,我又凑近了她一些说:“现在是不是这样,秦总,蔡总,你,还有那个孙师傅,是一条战线上的?”

她冲着我无辜地眨了眨眼,回:“算是吧,不过没有秦总什么事,她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了还那两个亿的贷款上。”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林雨在二十三岁时就当上了店长。那天,我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我又一次自作多情了,也许,林雨只是想多一个人来帮她。毕竟,一个小姑娘被安放在明处来对抗富总的大部队,即便她是秦总的亲戚,也未必能抗得住压力吧。那晚,我们谁都没再点开微信,我把手机放在枕边,头枕着双手,静静地想了一晚上。转天一早,我给林雨发了微信,说:“放心吧,尽管我没多大能力,但是能帮到你的地方一定尽我的全力,我的肩膀还是靠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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