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清晨,我又梦见老家的豆腐坊。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氤氲的水雾中,李大爷将青花瓷碗里的卤水轻轻一旋,乳白的浆液便凝成了白玉般的豆腐脑。
醒来时,窗外的城市尚未苏醒,玄武湖依然在沉睡,唇齿间却似乎泛起了儿时记忆中的豆香……
八十年代初的老家,腊八节后,李大爷家的豆腐坊便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青石磨循环不停唱着歌,袅袅的蒸汽,浓浓的豆香以及人们的欢声笑语从他家飘出,年味就是从那时开始弥漫。
通东人家有“烧经”的习俗,“过年烧经”当然更是最隆重的,豆腐、豆干是必备的两道菜品。“青菜豆腐汤”则是过年时主打菜,因为这是一道富有寓意的菜,饱含人们对新的一年的期望。所以豆腐是过年必须品,而且需求量很大。
过年前,村民就会到李大爷家加工豆腐,通常几户人家合在一起做一桌。各家精心挑选颗粒饱满的黄豆,浸泡5-6小时后,带去李大爷家加工豆腐,同时还会带些柴草。当然每家还得出一个劳力,参与豆腐的制作过程。
李大爷总是站在豆腐坊的中央,俨然是一位将军,指挥大家分工协作,拉磨、过滤、烧火、装箱等等,他只把点卤的铜勺攥在掌心,那是祖传的"将军令"。
我常攥着母亲的衣角挤在人群里,看泡发后,胖嘟嘟的黄豆在石磨间辗转成雪,听柴火在灶膛里“噼啪”说书。最妙是起浆时分,铁锅里的白浪翻涌着涨上来,蒸汽在横梁间结成云絮。
这时舀一碗豆浆加点糖,便是香甜浓郁的美味,我最是喜欢。
到了关键的点卤环节,李大爷总要支开旁人,独对一锅滚烫的岁月。青瓷碗里的卤水斜斜一划,满锅的月光便凝住了,那细腻嫩滑的豆腐脑,颤颤巍巍的,仿佛是一块温润的美玉。
这一步,看似简单,却需要多年的经验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李大爷常说:“做豆腐,就像做人,要用心,要把握好分寸。”
压豆腐的木框早被岁月浸成檀色,覆着深灰色的老纱布。他说:“这布越旧越好,能养出豆腐的魂。”
把豆腐脑舀进铺好纱布的木框里,轻轻压实,挤出多余的水分。经过一段时间的压制,豆腐就成型了。打开纱布,一块洁白如玉、散发着淡淡豆香的豆腐呈现在眼前。
而豆腐干,则需放在豆腐桌上,用隔板、石块、横梁压实待重物压上,清浆泪珠般坠入瓦瓮,那声响竟和檐角的冰棱融化有几分相似。经过漫长的等待,充分挤出水分,变得紧实有嚼劲。
新出的豆腐还带着余温,一刀下去,断面如初雪般皎洁,加点酱油和翠绿的小葱,搅拌捣碎就是一道美味,那清爽的味道在舌尖绽放,至今仍记忆犹新。
岁月流转,李大爷的背一日日佝偻下去,却仍守着他豆腐坊。他不出去卖豆腐,都是村民去他家买,虽然和市场上一样的价格,他家的豆腐口感却远好于市场上卖的。他年纪大了,豆腐做得不多,所以他每天的豆腐都会被一抢而空。
他总说:“没有了,明天再来吧。”
他走的时候70多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出殡队伍特意在他的豆腐坊走一圈,再看一眼他坚守一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