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11月10日，多伦多的天空阴沉沉的，寒风呼呼地刮，气温已降至-3℃至5℃。可这儿的人却觉得冬天还远着呢。在他们心中冬天的到来是以大雪降临为标志的，没下雪，冬天就没真正开始。
清晨送孩子时，觉得那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寒意刺骨。尽管我已经穿上了在济南过冬时的全套装备，可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又找出厚厚的羽绒服穿上。奇怪的是，人家老外们似乎都不太怕冷。路上，我不仅看到几个学生家长依然穿着短袖短裤，还瞧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男孩，下身穿短裤、脚蹬凉鞋，上身却裹着一件羽绒服。看着那孩子的衣着，我都替他冷，心里不禁犯嘀咕：这孩子的家长到底是怎么想的，能让孩子这样去上学？要是换成中国父母，肯定不会允许孩子如此打扮。
说实话，我来这儿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已经开始想家了。虽说家里人都在身边，可我想念的是和朋友熟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想念在国内生活了一辈子的那种环境。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身处其中时，总是诸多抱怨，一旦离开，却满是思念。
送完孩子，我打算再去华人居住区采购一番。开车去华人区大概需要半小时。其实女儿住的地方生活也算便利，可就是没有中国超市，特别是买不到来自国内的熟悉调味品，如油盐酱醋。所以，我们基本上每周都得跑一趟华人聚集区的中国超市或者华人食品批发市场。
前几天，国内的朋友兴致勃勃地向我打听这里的情况，事无巨细，什么都感兴趣，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好像他马上要来加拿大生活似的。他还一个劲儿地鼓励我写写华人区的状况，把华人区的方方面面都介绍一下。我其实也有这个想法，还想找几个华人深入聊聊，挖掘一点曲折离奇的故事。对我来说，写作既是记录自己的感受，也是记录华人的故事，医生告诉我，脑力劳动还能延缓老年痴呆，一举两得。
随着去华人区的次数增多，我对接触到的华人也渐渐有了一些印象和认知。说实话，我对多伦多华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
退休前，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世界。因为不懂英语，不管到哪儿，我总是一头扎进华人圈子里。毫不夸张地说，我对国外华人圈里的那些事儿还算比较了解，也吃过不少小亏，好在没吃过大亏。多伦多的华人，和其他国家的华人不太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据说，加拿大的华人有170多万，也有人说已经超过200万了，到底多少，也没法考究，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权威数据。单说多伦多这座城市，就有70万左右的华人，其次是温哥华，大约有40多万。
多伦多华人比较集中的居住区有很多，有名的大概有十几个，人口众多、规模较大的也有四五个。
多伦多的唐人街，那可是北美地区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华人聚集区，深受华人喜爱。这片区域从格里斯顿和斯珀丁街起始，南至皇后街，北至格瑞斯顿大桥。在这里，各种华人餐馆、超市以及充满中国特色的商店琳琅满目，华人都爱来这儿扎堆。
万锦是多伦多约克区的一个镇，也是有名的华人聚集区。这里大约有35万人口，华人占比超过45%。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满眼都是中文字幕的店铺：中国银行、工商银行、足疗保健、中式按摩、兰州拉面、东北乱炖、发型设计、染发修甲，还有一家家中药铺和棋牌室。在国外，很多中餐馆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口味，菜品变得不伦不类，川菜没了川菜的味儿，粤菜也没了粤菜的特色，可这儿的中餐馆却坚守着家乡的味道，绝不迎合外国人的口味。听朋友说，好多在美国的华人，周末都会开车来多伦多，为了吃上一顿正宗的中国美食。
旺市，同样是约克区下属的一个城镇，被当地人称作“小香港”，这里有钱人不少，而且几乎全被华人“占领”了。你去店里购物，听到的大多是粤语。
列治文山，也是多伦多约克区属下的一个镇，华人占比大概有40%，生活十分便利，物价也比白人区、印度人区便宜许多。今天我们购物前，先去一家华人餐馆吃自助餐。餐食的种类丰富极了，有生鱼片寿司、煎牛排、北京烤鸭等等，一人26加元，65岁以上的老人还能打八折。对比一下，在这儿吃一顿像样的自助餐，比在国内还便宜。而且，这儿还有个华人都懂的潜规则：用现金消费，商家会主动免除消费税。在列治文山生活，和在香港、大陆没什么两样，所以华人都喜欢在这儿聚集。同样，这里也是国内一些贪官和明星争相落脚的地方。
此地的“南贵谷”是列治文山历史最久的豪宅区。著名的列治文山高尔夫球场及乡村俱乐部就在南贵谷小区的西侧，占了社区面积的15%。更重要的是，列治文山还有着加拿大有名的高中。华人向来极其重视子女的教育，良好的教育资源，成了吸引他们的重要因素。说到这儿，我就顺便多提几句。最近，很多华人都在抱怨，华文报纸也多次报道：国内教育的激烈竞争，也已经在加拿大初现端倪，课外辅导、一对一的家教，在很多有钱人中间悄然兴起。华人都普遍担心，国内教育的内卷会在这里重演。
十几年前，列治文山几十万的普通住宅，如今都涨到几百万以上了。可同样的房子，在我女儿住的地方，价格却只有这里的一半。
一位从事房地产中介工作的华人朋友告诉我，他接待的客户大多来自大陆，这些客户买房时只看中位置，对价格不太在意，并且都是全款付清。一套价值上千万加元的豪宅，他们要是满意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立马就买下来。这场景，让旁观者都惊得目瞪口呆。
来到加拿大，实地看一看、听一听，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国内的贪官都喜欢来加拿大安家。
加拿大，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并不友好。个人年收入超过10万加元的部分，需要缴纳45%的所得税。这税率，让我女儿她们这些白领心疼不已。但加拿大却是有钱人的天堂，企业的税率仅为12.2%。而且，会计师还有各种避税、节税的方法。所以，来加拿大购房置业的贪官，大多是以公司的名义进行的。中国的外汇管制，对他们来说，就像形同虚设。
加拿大还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有钱人，以及混在有钱人中间的贪官，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奢华住宅，提供了种种便利。上千万、几千万的豪宅，在列治文山的南贵谷应有尽有。
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总感觉国家与国家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好像故意给那些贪官或罪犯留出了一条通道，当然，这条通道是要用钱来打通的。钱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政治立场的。
70万华人，如果集中在一起，那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了。按常理推断，在万里之外，走进一个同胞如此众多的城市，该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从国内来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短期探亲的，一出国门，就觉得中国人格外亲切。见到个中国人，就想和人家聊上几句。可在多伦多，要是你还这么想，那可就要碰钉子了。稍微注意一下，你会看到多伦多的华人，个个都板着脸。一开始，我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在华人超市里、饭店里、杂货铺里、食品批发市场里，还有大街上，见到的中国人几乎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就好像人人都欠了他们钱似的。
说真的，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别的地方，就算是擦肩而过的老外，都会友好地相视一笑，可在华人聚集区，同胞们却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我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女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们常常感慨，痛惜在国外的华人不团结，就像一盘散沙。
但要是弱弱地问一句：居住在国内的中国人就团结吗？不得不说，同室操戈、同党互斗、同族互撕，似乎成了我们中华民族难以言说的隐痛。若要追溯根源，恐怕一百个专家也难以讲得清楚。
居住在多伦多的华人移民，有着它的特殊性，他们和其他国家的华人移民不同，尤其是和欧洲的华人不一样。
多伦多的70万华人中，超过50%的是香港移民，约15%的是台湾移民，其余的大多是大陆移民。香港移民中，一部分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来的，这些人的子女会中文的都很少，对祖国也没有什么认同感。另外，香港移民中更多的是1997年香港回归前过来的，这部分人大概也有十几万。台湾移民大约占多伦多华人的百分之十五，剩下的就是大陆同胞。香港移民来得早，在各行各业都做得风生水起，规模稍大一点的华人产业，大部分都是他们的。台湾和大陆人当中，很大一部分是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的年轻人。也有不少大陆同胞是历经艰辛“走线”来的，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挣钱。他们先是一个人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扎下根，随后，半个村子的人都会陆续奔他而来。
在多伦多，你感受不到明显的种族歧视，但不合理的差异待遇却格外突出。比如在香港人开的公司里，香港员工和大陆员工的薪资存在很大差别。台湾人开的公司里，几乎清一色都是台湾人。大陆在这儿设立的企业，则更喜欢招收大陆的员工。三个地区的华人，因为数量基数大，很容易形成各自独特的群体，坚守着自己的文化和意识形态。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把加拿大的华人做了区分，在华人中贴上了标签：香港移民被称为“文明的香港人”，台湾移民被称为“传统的台湾人”，大陆移民则被称为“粗鲁的暴发户”。这个标签已经贴了很久了，就连大陆移民自己都懒得去争辩。
再细分一下，大陆人也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上学后留在加拿大的，他们受过高等教育，语言沟通没有障碍，大部分在非华裔企业工作，能比较容易地融入主流社会；还有一类是为了生存努力奋斗的人，他们大多来自中国沿海地区，在这里大多从事蓝领工作，虽然辛苦，但生活也还不错；为数不多的是那些暴富且行为粗鲁的大陆人。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圈子，基本不和其他阶层的华人打交道。
另外，华人这个族群也挺有意思，他们身处加拿大，却对加拿大的政治毫无兴趣，就算有投票权，也懒得去投票，反而都竖着耳朵，时刻关注着国内的政治风向。万里之外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这儿就会引起较大的反响。在多伦多的市中心，也常常能看到华人参与的各种旗帜鲜明的游行和演讲。
你瞧，情况如此复杂，来自大陆、香港、台湾的华人，又怎么能团结得起来呢？
明白了这些，我也就理解了这里的华人为什么都板着冷冰冰的面孔。
于是，我再去华人聚集区购物时，也不自觉地板起了脸，不再露出一丝笑容。
写完这篇小文时，天空飘起了小雪，一开始是那种米粒大小的冰雹，随后，鹅毛大雪便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加拿大的大雪。才下午三点，天色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从网络上得知，济南也下了一场大雪。
多伦多和济南的冬天，就这样同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