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握住了一只手。准确来说,是手的主人拽起了我。
“嗐,你们小姑娘胆子也太小了,连只猫都能被吓到。”这人拉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和高大身形相配的音色却明亮又活泼。我想这实在不能怪我,巷子里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每次夜幕降临这里就成了影视剧中绝佳的案发地点。今天忘带手电筒,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便被突然窜出的一只猫吓到跌在地上。
“谢谢你。”我整理好书包带子,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有烟头燃烧明明灭灭的一点火光。巷子口马路的对面有一家未打烊的便利店,门口路灯下歪七扭八地站着几个发色各异的青年,我大概知道了这人是谁。
一道亮光倏地划破这黑漆漆的一片,是他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哎,你记得我吧,我到你们家花店干过活的。走,哥送你回家。”愣了几秒,我还是跟着他往前走:“你姓魏?”以前听过别人喊他,有叫小魏也有叫魏哥的。“对,魏西。”
这一块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即便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面对繁重的高中课业,也能在我妈和附近婶姨的聊天八卦里听到他的传言。魏西是本地人,读书的时候就不学好,而且似乎是早些年犯了什么事情,最近才从局子里出来。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这附近的五金店、电玩城、网吧什么时候缺人了他就去顶个数,我妈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叫他过来给花店卸货,平日里大多时候还是和那几个小青年混在一起。
“你在几中上学?”
“四中。”
“哦,四中。”魏西摁灭了烟头,随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不一会儿就到了我家花店前,门口是爸妈给我留的灯,比手机的亮光强多了。他随意地朝我点了点头,转身便走。灯下,他那短短的寸头竟比刚刚那几个奶奶灰、鹦鹉红顺眼多了。
之后我们在路上碰见就会打招呼,只是我一般不会称呼他什么,因为无论是“小魏”还是“魏哥”都听起来怪怪的。偶尔和要好的小姐妹一起走,转头她们就会红着脸支支吾吾问我那是不是我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人,我都是笑笑:“我哪有那么帅的哥哥,而且我们也不是很熟。”
这话的打脸来得很快,因为魏西来我家花店的次数慢慢变多了,有的时候是热心来帮忙,我妈不好直接拒绝,也有时候是在我的假期期间趁我爸妈不在,来找我说说话。
看不出来一个大家眼里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居然最爱听我讲学校里那些事情,遗憾的是我的学校生活并不丰富多彩,更多的是苦哈哈地学习,于是我就会绞尽脑汁地回忆同学和我说的趣事,或者真真假假编造情节。一个寸头大个子坐在花叶掩映的藤架下的小矮凳上,出神地听我讲考试、科目、排名,怎么看都很违和。
我有了点想法,估摸着开口:“你是不是,不像他们说得那样,其实很喜欢上学?”
他嗤笑一声,摇摇头:“上学多难受,我又不是那块料。不过我当时那同桌才是真厉害,回回考试第一,什么上领奖台领奖学金、代表发言,都是他。”说起好几年前的同桌,魏西的兴致突然就高了:“你不知道,都说长得丑就要多读书,他不一样,他学习好吧还长得好,就是读书给人读呆了,我帮他挡情书都不知道挡了多少回。说起来,我们还是你的学长呢。”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们是在四中毕业?”
魏西半垂着眼,语调也低了下来:“是啊,毕业,那小子轻轻松松就上清华了,现在应该也是事业有成吧。”
我以为我知道他的落寞,毕竟曾经的同桌,时隔多年境遇相差这么大,确实会有些难受。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我单调的世界里词汇贫瘠,于是就和他一般落寞了。
这段对话之后的几个月过去,四中迎来了它的百年校庆,很神奇的是这种百年一遇的盛事竟然会被我在读期间遇到。作为学生会摄影部门的成员,这是我枯燥学业中的一点调剂,现在也是一个十分的难得的机会。那天的典礼上,我和其他部员举着摄像机穿梭在受邀的优秀校友就坐区域,耳畔是学校领导慷慨激昂的致辞和摄像机发出的“咔嚓”声在礼堂内激荡的混响。
到场的校友大多年过半百,于是那位仅有的清华毕业的青年企业家就显得分外突出。我看了他西装笔挺地上台,金边细框眼镜将落下的阳光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侃侃道出对母校的美好祝愿,举手投足见满是意气风发。又仿佛透过魏西的寥寥数语追溯到香樟环抱的操场,蝉鸣和风掀起的校服衣摆,以及在国旗下发言的少年,或许在台下队伍里还有个凝视着他的小高个。我还看了他离开座位时的椅背,上面写着“卫汶”。
校庆之后是放假,拍下的照片也要赶紧上传到电脑处理好。这天魏西又来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我身边看我处理这些照片。察觉到他情绪低落,我顺手从一旁装着鲜花的花桶里扒拉出一支玫瑰递到他面前:“怎么不开心了?送朵小红花给你。”果然,魏西一搓脸,拽过这支花,又露出他们街头小混混的招牌笑容:“你多大了就来哄我,我以前给我那同……同学送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点击着往后翻的照片突然停了下来,我轻轻摩挲着鼠标:“是他吗?卫汶,你的同桌。”
魏西看着屏幕上自信大方似乎要溢出来的青年,顿了许久,又笑出声来:“这小子,可以啊,这可比我想的还混得好。”他转头,应该是看到了我直盯着他的眼神,拍了拍我的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人和人的区别就是这么大。你看,我们以前是同桌,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真比不了。”
“比不了?为什么比不了?”我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不知道是在为谁不平:“你要一直这样吗?继续壮大你们葬爱家族还是做这条街上最靓的地痞流氓?”魏西又笑了,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逗得。“行了,哥自己心里有数,今天就先走了。”
看他已经走到花店门口,我起身叫住了他:“我,我妈不太乐意你总来找我,因为,因为我学习很忙……”他就在门口侧着身子望着我,点了点头,走了。我再坐下,低头就看到魏西刚刚坐过的凳子上躺着那支红玫瑰。
再见到魏西又是一个多月以后了,那天晚上我刚好在家,帮我妈收拾了店里的花后正要关门,发现他就站在门口台阶下。我回头张望,我妈已经往里间去了,就走出了店面。走近了才看清魏西背着一个大包,我惊诧抬头,魏西一只手抓了抓他仍然不长的头发,似是不太好意思:“小丫头,哥要走了,先去南边闯闯,不行就去北边,反正,不能一直这样吧。”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包裹住了我的整个大脑,思考也慢了下来,便只是说:“你加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魏西这次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再见。”
巷子口那盏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了,我看着他在昏黄的光里越来越远,这还不如整个都是黑漆漆的,一开始就什么都看不见。
夜里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也难以睡着,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后来大概夜很深了,周遭一片寂静,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人声熙攘、火车呼啸而过,最后居然还有一声猫叫。
天亮,我在闹钟声里缓缓起身。拉开窗帘,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