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来岁的时候,老太爷已经六十多岁了。
按辈分论,我喊他老太爷都不够。怎奈在村里长辈的认知里,太爷就是最高称谓了,他年纪比我大了那么多,索性就喊他老太爷了。
那个年代,农村人谈爱好是个奢侈的东西。他是个例外,养鹌鹑不止是爱好,简直是痴迷。那时候穷,饭都吃不饱,他的鹌鹑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了。为了养鹌鹑,老太奶奶没少和他吵。可是有什么办法,打也打了,闹也闹了,日子总得过下去。
在那个年龄,我才没心思关心这些,只要有的玩就好。
捉鹌鹑大都在秋天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田里的玉米早已收完,棉花也收的差不多了。可总有几户懒的人家,棉花棵还没砍,这些棉花地就成了我们放网的不二之选。捉鹌鹑得用网,这网页有讲究。那个时候小,不懂,现在大了,也还是不懂。
网分好几种,老太爷用的是类似捕鱼的网,不会伤到鹌鹑。
有种网是粘鸟的。网架的高高的,几个人拿着竹竿,从三个方向往粘网这边聚拢,边走边敲着草棵。里面的鸟受了惊吓,就会朝着网的方向飞过去。网的线很细,等鸟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了,不是头钻进去,就是脚被缠了。被粘的鸟,恐慌、挣扎,可是越是挣扎,缠的越紧。到最后,筋疲力竭的鸟儿就挂在网上,很是可怜。
老太爷经常骂那帮小子,这是伤天理的。骂是不顶用,特别是别人家的长辈来骂。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捉了的鸟儿,管它伤不伤的,反正回去也是杀了吃。这也是那个年代改善伙食的唯一方式了。
老太爷心痛,骂这帮小子,后来又去骂他们的父亲。碍于老太爷的辈分长,那些父亲们倒也不敢说什么,当着他的面尽说好话。一转身,也有说他坏话的,自己整天捉鹌鹑,却管起别人来了。
自打他骂了一圈后,那帮小子倒收敛了。
秋忙的时候,有时候要很早起来,跟着母亲去干活。路过他家门口,总能听见鹌鹑的叫声,清脆有力,好好听。那个年代,能听到的音乐,除了村头的大喇叭,就是鸟叫了。
下地干活回来的时候,大多已经是傍晚了。正好看到他在收拾网。他也看到了我,就问我要不要去捉鹌鹑。我心中一阵兴奋。跑回家跟母亲说了声,就跟他走了。
我抱着捕鸟用的网跟在他身后。他一手提溜着鹌鹑笼子,一手拎着根长长的竹竿。我问他拿竹竿做什么,难道要打鹌鹑。他呵呵笑道,鹌鹑哪有这么傻,让你用竹竿打,这是用来赶鹌鹑的。我问了一路,他答了一路,不知道我问了什么,也不记得他答了些什么,只知道我要去干件大事儿了。
鹌鹑笼子是竹子做的,他自己做的。竹子劈成一根根的,然后用铁丝穿在一起,下面宽,上头窄。笼子里的鹌鹑时不时地叫上几声。他就把笼子挂在竹竿顶端的钩子上,一路扛着走,边走边欣赏着鹌鹑的叫声。
老太爷通常会选好放网的地方。村周围四五公里范围内,哪里有鹌鹑,哪里没有,他门清。那里是一片棉花地,西头军营家的。他家人少地多,收不过来。一片棉花,白白的,远远看去,也有番艺术感。网放到了地头的棉花棵上,看那意思有“网开一面”的精髓,只是完全反了过来。布好了网,我俩就从另一头赶。他拿个竹竿,我随便找了根棍子。放在网下的笼子里,时不时传出鹌鹑的叫声。快到网这头的时候,老太爷喊,快点。我一遛跑,一把抓住了网绳头。老太爷不慌不紧的走了过来,说,跑啥,进了网里就跑不了了。
收了网。网里扑腾的都是鸟,我兴奋的不得了,伸手就要抓。老太爷啪打在了我的手上。他点了点,进网的都是麻雀,鹌鹑竟然连一个也没有。他手一撒,把麻雀都放走了。
奇了怪了,这都跑哪去了。他喃喃自语。
后来的日子,我跟他捉过好几次,蹲过坟堆,下过窑坑。可能捉到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们家在村南边,过了条沟就是地。那边地里坟头很多。小时候,特别怕黑。一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害怕。睡觉都不敢脸朝南,好像脸朝南就能看见鬼似的。可奇怪的是,跟着老太爷捉鹌鹑的时候,窝到坟头堆里也不知道害怕。
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家里的老鹌鹑都老的掉了毛。上了初中,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偶尔见了他,就见他圪蹴在墙角晒太阳,身后高高的竹竿上,还挂着鹌鹑笼,只是很少听到叫声了。
他老了,不再去捉鹌鹑了,想捉也捉不着了。村子里的人,种庄稼不像以前那么勤快了。棉花生了虫,也没人逮了;地里长了草也没人薅了;地,都有人不想种了。为了不生虫,喷农药;为了不薅草,打除草剂;为了不种地,出去打工。干活的都是年纪大的了。
我上了高中,再回家,听母亲说,老太爷已经走了。
我流了泪,耳边响起了鹌鹑叫。
回学校的路上,特意走过他的家。高高的竹竿还在,竹竿顶上挂着鹌鹑笼。我木木地定在那,很久很久,也没听到叫声。
或许,你带走了鹌鹑,忘了带笼子了。等我过去的时候,我把鹌鹑笼给你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