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
那一年我九岁,逝世的人是我的太姥姥。太姥姥病了很久,一直在床上躺着,就这么过了一个冬天,大年初二我们去看望她。
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她,她略微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床的一角,一动不动。她的瞳孔是深棕色,见到我们进来的时候,那浑浊的眼球忽然明亮了一下,这明亮一晃即逝,像蜡烛熄灭之前微弱的火光,是一个将死之人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留恋。我似乎看到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唇纹和她脸上的皱纹一般纵横分布。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孤独地躺着,好像外面刺耳的爆竹声,绚丽的烟花,小孩子的嬉闹,新年一切的热闹都和她没关系,她被病痛隔离在这热闹之外,安静地数着剩下不多不少的日子,时间缄默不语,打量着世上每一秒的的苍老。
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葬礼上,她的黑白照片摆在八仙桌的正中间,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太姥姥活得还算长寿,同龄人早都相继离开人世,所以来吊唁的大多是年轻一辈,因着儿女的关系出席。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悲伤,和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的直系亲属相比,他们的愁容显得过于轻松,本就没有理由哭泣的人挤出虚假的眼泪安慰死者,或者说,更多的是安慰活着的人。
我对于太姥姥的记忆停留在童年,那时候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苍老。她有着裹过的三寸金莲,走起来总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步履蹒跚,却难得稳当。过春节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总是招手把一众小辈叫到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崭新的压岁钱,摩挲着放进每一个人手里,她的手有些粗糙,却温暖得很。然后用慈爱的眼光拂过每个人的脸庞,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无非是考试啦,学习啦。孩子们都烦得很,拿了钱就跑去屋外。我年幼的时候胆子小,又因为长期生活在外地,和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大人顾不得管我,于是只有这年迈的老人与我做伴,太姥姥记性不好,每次总问我一样的问题,我也懒得耐心回答,早被屋外的嬉笑和玩闹吸引了过去。我们一老一少在那间热得有些过分的小房间里做伴,隔壁是热闹,屋外也是热闹。我们听着这些热闹,却什么都看不见。
葬礼是由舅舅一手操办的,他站在灵堂门口招呼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所有的人都穿深色的衣服,肃穆端庄,他们带着灰色的一张脸朝照片鞠躬,表达着自己对死者力所能及的最大敬意,哪怕这中间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见到太姥姥。
客人们鞠完躬就去隔壁的房间休息,男客们吐出烟圈,约着改日去喝酒,女客们讲着昨日的新闻,沿街听来的笑话,低低地发出笑声。一片觥筹交错的平和景象,仿佛方才的叹息,悲伤与愁苦都是另一个人所拥有的。而这悲伤与欢笑之间不过只隔了一堵几厘米厚的墙。
我当时尚且年幼,对死亡尚未有什么明确而清晰的概念,只是不断的想,如果我死去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来认真的哭着参加我的葬礼。时隔多年,回头再想起,原来我的心里未曾有过多么难以抹去的伤心,只是那么小的我在那时候就已经悲哀的认识到,我的生死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无关的,我们的人生不被歌颂,不被惋惜。从始至终,也还是只有那些人在身边矢志不渝。
鞭炮声阵阵,舅舅举着那张黑白照片,站在板凳上大声吆喝“上西方大路朝佛,姥姥,您走好喽!”
锣鼓声跳跃着,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永远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