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春
雨后,农村老家。
天有点阴,夜雨把天空洗成一片瓦蓝,暑气也自然消退了六七分。五点起床,晨风寒凉,需加件衬衣,我习惯起早去散步,因为喜欢清晨,尤其在湖畔,雨后的湖畔。
从街上步行十来分钟,见一条南北向水泥路上,这条路是从镇上的主路岔开,沿这里向北不到一里的脚程,朝东又见铺着碎石子的田间大车路,若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上两里多路,就是幽幽、静静的洪泽湖了。抬眼便可看见水天相接处,沿湖的滩涂上等距离地矗立着一杆又一杆白色的大风车,蓝天、绿树和间隔其中的白色风车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俨然成了湖畔的标志。
红日就在东边大风车上头不到二十米的高度,虽已过初升时分,但红彤彤的太阳经过湖水的濯洗就不那么刺眼了,嵌在瓦蓝的天幕上显得格外清凉。通往湖畔的路不算长,当然舍不得走快,想轻轻溶进这片晨色。
即使这样,还是惊飞了路上两只觅食的野灰鸽。
龙集人管大片田地叫“湖”,以镇为中心,南边的叫“南湖”,北边的叫“北湖”, 临近湖畔的这片田地,在镇东,自然叫“东湖”了。我脚下的这条碎石子路,把东湖劈成了南北两幅风格不同的画图。
北边这幅,是老家称为“砂崮地”的滩涂,底层黑河砂多,积水成洼,庄稼收成不好,所以用来长草蓄牧了。不远处,零落不成群的黄牛竟与一簇簇灰白相间的鸥鸟相安无事地各自觅食,聚集最多的是白鹭,不觅食时就在水草地上踩着高跷,把长长的黑喙和细细的脖子曲成“S”型,不屑地看着吃草的黄牛和过往的小鸟,一副骄慢的神态,以为自己才是这片领域的主人;也有些不安分的无名水鸟,像驾着战斗机一般炫耀着超低空滑翔技术,景象倒也十分和谐有趣。
我的兴趣更在路南边的农田,这里画面陡然明亮。我一直不懂书上为何总喜欢用“金黄”来形容麦杆色,分明就是五月里捕获的鲤鱼肚皮的颜色,白里透着黄,亮灿灿。各家农户用狭长的垄沟划出地界,这些垄沟远看如铅笔在画上略略打出的细线,把大幅麦田分出了纵横,却并不影响它的规整。如果仅仅这样的一色,未免单调,便有田埂上浓郁的绿色来装饰它。这绿色里有毛秆野古草、野豌豆、蒲公英和其它的茅草,最多的是蛇床子,它挺直地把白色的花朵连绵不断地绽放在这片绿色里,更显美丽了,像是把每块金色的挂毯周边都织上柔软的绿茸,并不忘在绿茸上绣出洁白的花朵来点缀。
路向南不到六十米处,有两片杨树林和一块深绿色的玉米丛,不时飞出鸟儿,依目力是无法辨识的,却有声音呀!听:“喳喳”——叫得最欢闹的是灰喜鹊;“唧唧”——唱得清越动听的自然是惹人爱怜的小“唧溜子”(学名应该叫“树鹩”)。麦子收完了,我以为是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然而却是听到了——不是一声,是一连串的歌唱,内心无以名状的感动瞬时喷涌,这声音足以勾起我童年里的回忆,尤其是那热火朝天的割麦场景:童年的我,因年龄小干不了体力活,就提着竹篮去田地头给大人送水、送饭,还有趁早凉从菜园里摘下的黄瓜、西红柿,童年里的黄瓜多嫩、西红柿多甜哪!艳阳下,即使戴上大人事先准备好的草帽(草帽有我一个半肩膀宽,整个罩下小小的我,很滑稽!),也让麦秸秆反光得刺眼,我就躲在树荫下吃瓜,满嘴都是快乐的味道,空中时不时地飘来布谷鸟的歌声,大人说这是鸟儿在催促——“快割、快割、快割……(龙集话里“割”发“guo”音——第二声)”,鸟儿的尾音里略有拐弯,婉转清亮,胜过现今都市歌手扭曲着身体从喉头发出的歇斯底里和呢喃暧昧的怪音。
我自路上走进麦茬地,去找寻童趣的痕迹。
这里是我记忆中的所在吗?——地面上春耕秋收,欢歌笑语;趴下身来,童眼总是能看到大人们忽略的奇妙世界:有山峦有沟壑,还有虫子们的城堡和地下工事,幸运的话还可以看到“唧溜子”留在麦杆丛深处的长满花斑的蛋;到了秋天,又有大长腿的青蚂蚱、闹哄哄的褐色的蝈蝈们拨动着黄豆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它们都去哪了?我俯下身来,目光努力地搜寻着,却只能看到麦茬,这也比记忆里的又高又整齐,是收割机留下的痕迹。
随社会的发展,机械取代了手工耕作,挥舞的镰刀不见了,飘荡在麦浪里的草帽不见了;化肥农药也使杂草难生,使土地不再松软。“城堡”们不见了,小动物们不见了,白的紫的牵牛花不见了、红彤彤的“端端”(学名“红菇娘”)也不见了……
童年里的农耕场景已化作一首淳美的田园牧歌,珍藏于内心。
这歌谣,却常常因某人、某事、或某个画面乃至一两声的虫吟鸟鸣,就会释放在心田间,缓缓地流淌。
二O一七年六月十一日,周日清晨 于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