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村庄

      我是一个精神病人,被强制关押在精神病院中接受治疗,但这只是那些穿这白大褂的神情严肃的人叫我说的话,我觉得我并没有病。在过去的一年里,在这个世界,我见证了太多疯狂的景象,我甚至有时候觉得不是我疯了,是整个世界的人都疯了,而他们却以愚笨的大众作为势力,将那些真正思想独立健全的人驱逐、囚禁、或贬为精神病。不瞒你说,在进入精神病院的这三四天来,我遇见了不少看上去无比正常的人,我认为他们才是尼采哲学中的“超人”。而我们被无缘无故的送到这里来,一定是这个社会想要隐瞒些什么。我们在晚间能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常常与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围坐在一起,聊着各自的见闻,虽然不知真假,但里面真有些让我害怕的打颤,这就来让我复述一下第一晚一位染着红色头发的男人告诉我们的故事吧。

      那是发生在深山小村中的故事,我本来是去旅游徒步的,我比较喜欢未开发的山区,去那儿寻找刺激,所以就不知如何走了许久找到这里。这里并没有什么太过现代化的气息,只有在村口竖着几根陈旧的路灯,看上去也经久未修了。村子被迷雾围绕着,阴气很重,村口并无一人。这让我感到兴奋,又有些害怕,我打开手机妄想与外界保持联系,不料我这周围一点信号也没有,我有些慌了,调整好心态以后,我步入了这个村子内部。村子里只有六七户人家,他们的房子顶着些残瓦,雨点能透过它们拍打村民们家中的土地。墙体大多已经破裂,有几个房子干脆用布将破烂的地方给围住,甚至有些单薄的布也破了个大洞。走了许久,我也不见人,但见远处有个木桩,上面貌似拴了条狗,它在那里吼叫着,声音凄惨,透露不出一丝生气,我好像看见了死气沉沉的潭水,那死水在山洞里,而山洞里一片黑暗。与我所从这声音中感受出的类似,我的确无法看清那狗与前方的路了,天空变暗,山中的雾气越积越多了。

      正当我想往前走,去一探究竟,旁边的屋子中走出一位老人,她的脸扭曲的厉害,她挡在我的身前,用皱纹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用沙哑的声带摩擦着空气,说道:“这位小伙子你从哪里来?你来这里是想要干些什么?”           

        “我只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是来独自探险的,你们的屋子都这样啊,怎么能生存呢?”

        那个老婆婆脸上掠出一丝不解的表情问道:“既然爱好旅游,你是怎么找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的屋子十分安全舒适,怎么会让我们生存呢?我们能够困难地死亡。”

        我被这无厘头地回答给怔住了,她的话拗口又与现实矛盾,但却从逻辑上不能叫人说出什么错误。她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她的牙暴露在外,让人看了反胃恶心。那笑容消失后,脸色变得不再那么瘆人可怕。我想拿出手机再看看这有没有信号,就当我准备拿出手机时,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脸白的异常,却长的十分木讷,憨厚的五官给人一点好感。他缓缓地说道“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们很好,日子很有盼头!”

        他们俩拉着我去他们的家里坐,屋里有几个小矮凳,只能托住我一半不到的屁股,凳子特别低,我坐下的时候差点就摔了个踉跄,我的腿只能挤到胸前,这让我怪难受的。我环顾四周,屋子里没有任何有文字的东西,地面就是肮脏的土地,有燃烧殆尽的草木灰散落在地上,墙角有一张简陋的床,而那也只是用砖头堆叠起来的一块大木板而已,垫着的布不能遮住木板,上面肮脏极了。除此以外,屋中就只有一张桌子。但令我最吃惊的不是他们的贫困与残酷的生活环境,而是没有任何有文字的物品,这在我以前所遇到的村庄中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的地方,是恐怖的。语言是弹性的,可以被塑造,它可以化变为胡话与谎言,没有文字意味着割裂与原始,或许这个村子的一切比我想得更加复杂。那个男人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跑了出去,那个老太婆躲在一根支撑屋子的木桩后面,用一只眼睛偷偷地凝视着我,她的脸上一会儿浮现出害怕的表情,一会儿又展现出诡异的笑容。

        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神情慌慌张张地他的眼镜被额头上的汗珠给挤下了鼻梁,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那后面的是我先前见到的那个憨厚的男人。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加具有现代化的气息,他相比起四周的环境与我一样是格格不入的,他尴尬地笑了笑,对我说道:“你好啊,看来你是过来旅游的,他们这些村民啊,不懂该怎么说话,你来我屋子里坐一坐吧,我是这个村庄的村长。”

        我随村长来到他家,那几乎是几户人家中最精美,最完好的一间房子,但在内饰上也并未有太多的不同,只是墙上贴满了报纸与海报。基本上都是几年前的报纸或者是手写的,上面的内容在我读来都牛头不对马嘴,诸如几几年某地发生了某事,但其下面的评论都是相反的,与那两个村民的回答类似,宛若来到异世界一般。

        村长把椅子搬到木桌前,看着正在观察他房间的我,脸色上掠过一丝惊慌,他见我又突然转过头来看他,马上正襟危坐,笑了笑,说:“我们这个村子可算得上是原始村庄了,这里的村民没有一个曾涉足过外面的世界,我是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年轻的时候我跟家里人赌气,所以离开了这里,去往县城里发展,这样说来我也是这村里唯一一个见过现代生活的人呢。五年前一场大雨加上地震吞噬了这里,基本上把整个村庄全毁了。我慌忙地赶回来,与剩余的不多的村民将村庄重新建起来。这个村庄本来有自己的原始语系,与外来人难以沟通”,他叹口气,重新说道,“但你也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再加上村庄中的老人越来越少,需要更新换代了,所以我就将现代的语言传授回来。当时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不懂语言,可吃了不少的亏呢,哈哈……”他憨厚的笑着,推给我一壶他刚倒的水,给我一点亲近感,我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那村长先生,为何那些人家中没有任何文字呢?”         

          “那些村民本身就刚学新的语言没多久,而且他们本来就多少有点没文化。你就别指望他们还能学会识字了!”

        山间的雾气越来越重了,已经晚上了。村长叫来两个年轻力壮小伙子,让我住到他们家里去。临走前,他往四周看一看,对我说道:“晚上千万要呆在屋子里,这山间晚上阴气重,再加上大雾,容易出事!前不久也有两个大学生来这探险,可他们晚上玩心重,一溜烟就不见了,第二天被发现死在这山冈上呢,是一男一女。”他说完用舌头舔了下他的嘴唇,眼睛中失去了先前的光泽,露出一丝阴险狠辣,我愣住了,赶忙答应。

        那两个小伙子用力抓着我的手,像押送罪犯一样把我带到他们家中,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子,她的脸煞白,眼睛因为白内障而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她的头发极短,又稀疏,活脱脱像个光头,让人感到诡异又好笑。天已经黑了,那老婆子只会当地方言,因此我无法听懂她在独自低语些什么,呢喃声让人感到有些心里发毛。那两个小伙子动作同步地指了指墙角的一处空地,他们帮我挑了块布铺了在地上,大概就是当作我的临时床位了。这让我想起了《闪灵》中的双胞胎女孩,让我有些不安。在与村民们的谈话中,还有在白天观察村长的神色后,这种不安被放大了,我觉得这个村子一定有些什么被隐瞒了。我拿出自己的旅行日志本,在尾段写道:一个没有文字,甚至语言体系被割裂的地区,就宛若没有历史,比如印加帝国。没有文字的地方,不能成为文明社会。它的过去,历史能被隐藏,人性的黑暗也能借此滋生。

        我对这个村子的一切感到恐惧又好奇,我准备明天或者是什么时候一个人甩开他们,好好探索一下这背后的故事。我面对着墙躺下了,晚上屋子里基本暗到什么也看不见,凉意侵入了我的睡袋,无法入眠。我拿出背包中的小镜子搁置在面前,我用小镜子来偷偷看那两个小伙子。那两个小伙子原本也在偷偷看我,但他们似乎警觉到了我的动静,就自讨没趣地转过头去。屋子里只有一点还没燃烧殆尽的炭火在释放着自己的生命力,其他的一切都蒙上一股死的气息,消隐在雾气中。         

        我躺了许久,想着那两个小伙子应该已经睡熟了吧。但突然我又听见一丝动静,我警觉起来。我觉得面对墙睡就意味背对这神秘的村庄,难免有安全隐患,便准备转过身来。我用手机的微光照亮着,生怕把他们惊醒,只见那老婆子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面对我的一处墙角,用双眼中混沌又肮脏的白色盯着我,嘴巴蠕动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心沉重地敲着,惊坐起,生怕那老婆子的眼睛其实是能看见的。她对我露出了阴森的微笑,我被吓到了,马上捡起自己必备的几样东西,忘掉了村长的叮嘱,就准备逃出去。

        毕竟是落荒而逃的,所以我的声音惊动了那两个小伙子,或者换句话说,那两个小伙子也是在装睡而已,他们跟着我的速度很快,一个追到一半又原路返回,估计是去找人了。我靠着复杂的地形与山间的雾气甩开了那个追着我跑的人,躲在一间房子后,这个房子里看着没有人,貌似是一间仓库,这我白天时已经观察到了,因此暂时还不需担心被人发现。就是这里,是我早上看见那条被栓住的狗的地方,但因为雾气太重,那狗估摸着也是睡着了,我也便没有注意到它在哪。旁边发出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原来是个猪舍。在我原先跑过来的那个地方,已经发出了火光,他们估计已经发现我跑了,正在寻找我的足迹呢。原本寂静的村庄变得嘈杂,雾气蒙蒙的山间闪烁着亮光,我这也被微微地照亮。我看向猪舍,那些个猪在晚间也不忘进食。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吃的这么香,这些村民本身就并不富裕,怎会有如此多的粮食去喂猪呢?我原本想跑,但心中有冒出如此多的疑问,就稍稍往猪舍里走了两步,瞟了几眼。散落在地上,被猪哄抢的是碎成段的骨头与肉,有些地方还连着皮肤,我能判断出来因为皮肤上有图案,就像人身上的纹身一般。猪舍外的另一头,发出了异样的响声,传来一阵一阵低吼,那狗醒了。我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那狗竟是个人,她的长发已经被淤泥、灰尘、与各种垃圾给缠住,打了许多结,她的衣服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胴体露了出来,但也不是纯净的,却是布满了伤疤与淤青的。她好像已经精神失常了,看见我就冲着我吼叫,想要袭我而来,却迈不了腿脚,无法移动。她的吼叫给那些村民提供了我所在的方位,我只能继续往山下跑,但借着雾,我随手摘下果子或捡起断掉的树枝往山上扔,作出我向山上跑的假动静,然后躲在一棵树上看他们的反应。

        那些个村民果然是未文明开化的人,前面几个想也不想便带头冲上了山,那个所谓的村长带着其余的村民往猪舍里走,未见我的身影,又走到那个被禁锢的女人面前,一把捏住了她的脸。那个女人看见他,便不再嘶吼,露出可怖的神色,往那根栓住她的柱子后面躲,期盼着圈住她的铁链与柱子能给她以保护。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那个村长气愤地对那个女人动手动脚,一会儿又用脚踢她泄愤,喜怒无常。见询问无果,他也带着剩余能跑的几个村民上山去。等他们走远后,我爬下树,想着村庄中剩余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希望借此机会能拿回我的行囊。我回到原来的歇脚处,那个瞎了眼的老婆子还在自顾自的呢喃,看来是真的看不见。我又偷偷潜入村长的屋子里,用手机手电筒照着,桌子上放了一本本子,那是白天我不曾见过的。村庄又恢复了寂静。我打开那本本子,上面只是些简单的词语:死亡——生存,贫穷——富有,诸如此类。这不就是反义词词典吗?我正想着,那群人的声响逼近了,我把笔记本塞进包里,赶忙往山下跑。我在途中被树枝划伤,被石头绊倒,但顾不上这么多,不敢停留半步,不知跑了多久,才一路摔到了山脚。我已经力竭了,但却异常亢奋。我找了个山洞,暂时休息,等待着白天的到来。我依旧无法入眠,思索着这一切。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始亮,我便往县城里跑,终于坐上了回城的巴士。

        我打开自己的旅行日志本,思索了许久,依旧无法入眠,终于在入睡前写下了几句话:没有文字的社会,一切都能被重构,不与外界联通的地区,一切都将陷入无言的处境中去。经历了这些,我竟说不出什么话,大概也是被这寂静的村庄给吞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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