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不知道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第一次吃某种食物就会印象特别深刻。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吃方便面的滋味。那时候大家还一样的穷,方便面也只有一个牌子,和饼干糖果一样摆放在柜台里,包装上鲜亮的图案比饼干更显得高贵。他知道爸妈不会给他买,但是每次走过商店的柜台仍然扯不开自己的目光,他讨厌自己又克制不了自己。
那一年,他们学校有三名学生考上重点高中,而他,又是分数最高的一个。他第一次心安理得地找父亲要了十块钱,和同学去县里玩,那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包方便面。面对调料包他束手无策,好在一块儿吃面的同学家里也都不富裕,没谁会嘲笑还不会泡方便面的人。
当他把滚水淋上面块的一瞬间,那种有别于母亲做的清汤素面的香辣一下子充满了他的整个鼻腔。他吃完了才后悔应该多闻一会那种独特的香味儿,至少可以拉长享受一碗方便面的时间。后来吃第二包时他又有了新发现,调料包不一下子放完,剩下的可以冲调一碗美味的鲜汤。
去省城读大学的那一年,父亲的民办教师被清退了,家里少了一份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收入。父亲拿出全部的积蓄在村口开了一爿百货店,父亲说他还可以多种些田地,这样也并不比以前的收入少。因为百货店,他的家里也有了整箱整箱的方便面,虽然是卖的,但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吃。只是这个时候,方便面对于他,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了。
大二那年突然的物价飞涨,学校食堂的饭菜一天一个价。这个时候方便面早已退去华丽的光环,那种只有一块面和一包调味料的,还要不了一块钱。食堂中午的素菜加米饭也能买四五包了,宿舍里一下子成了方便面的天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时候那么喜欢吃的方便面,在连续一个月三餐不变样之后,连闻到气味他都怕了。
端午放假回家他才知道父亲种了那么多麦子。虽然他生长在农村,小时候家里的田地却不多,再加上他一直读书,也就很少下田劳作。正是麦子收割的时节,他个头高过父亲,肩膀比父亲宽阔,帮助父亲收割责无旁贷。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滋味,面对一片连着一片的麦田他皱起了眉头,啥时候才能割得完啊?父亲却不愁不急的样子,和其他的乡亲一样,只顾埋头挥镰。哧啦一挥,跟前的麦子呈扇形地被齐茬割掉,倒地的瞬间,父亲手里的镰刀把儿一撇,麦子们顺从地倒向父亲的臂弯里。
父亲也有歇息的时候,每割完一垄到了田埂时,父亲总会把田边没成熟的一两棵麦穗放在手掌里揉搓,吹去麦芒,手心里就卧了一团莹碧透绿的麦粒。父亲一仰脖倒进嘴里,极其香甜地鼓起腮帮子大嚼起来。他提醒父亲手上有泥土,嘴里鼻里都是灰尘。他的意思是,这样吃不卫生。父亲笑着说,别的麦子都赶上时节熟了,这几棵麦子好可惜。再怎么说,它们也努力生长了一生,这样白白地丢掉岂不是辜负了麦子的一生。手握镰刀的父亲还有着站在讲台的影子。
他和父亲面前的麦子站在似火骄阳里,通身金黄整齐划一站成密密匝匝的士兵,回想起这些麦子经历过上一年冬天的冰雪覆盖,今春以来雨淋雾绕,如今又经受着烈日的炙烤,一声不响地等待着锋利的镰刀挥向他们,哧啦——哧啦——麦子一排又一排地倒下,热烈而庄重,肃穆而悲壮。
最让他难忘的是那天突然而至的暴雨。他和乡亲们冒着电闪雷鸣,任由硕大的雨点把头脸砸得生疼,没有人去躲闪和退缩,只是不管不顾地把场上的麦子能装袋的装袋,能码垛的码垛,实在不行,用油毡盖住也不能让庄稼淋在雨里。
傍晚他和父亲坐在门前的廊沿下,看着脚印被雨水迅速灌满,屋脊流下的水柱由细变粗。他说,刚才太吓人了,雨下得太大了,淋病了咋办?淋病了乡亲们是不在意的,只要不伤筋骨,小病小灾的都能扛过去。可是还打雷啊!他说。父亲说,你看到的是雷电,乡亲们的眼里,是自己一季的辛劳,是麦子辛苦的一生。
天刚放晴乡亲们就赶紧把麦子驮到房顶上摊晒。他看父亲累的又黑又瘦,就说那几袋麦子不晒也行,再说,这么多麦子我们又吃不完,还不是都拉去卖掉,管他呢,卖的时候好坏一掺,一样的卖。
父亲这次没笑,撩起搭在肩头上的毛巾擦一把汗说,亏你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哪能这样随便对付自己的劳动收成?咱不管别人买去是做饲料还是加工面粉,但麦子在咱这儿时,咱就得保证麦子是好麦子。
他顺风顺水的毕业,参加工作,遇见自己的心上人谈起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后来,他工作上疏忽失误被公司开除,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也离他而去。原本打算着付首付按揭买房,然后结婚成家,没曾想一夜之间他连自己每天醒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无从把握。他一天一天的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他拖着路灯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倒头就睡。夜里饿醒,他就泡碗方便面,等到吃的时候往往又没了胃口,索性丢弃一边,喝酒来麻醉自己。
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他的情况的,那天老父亲来到他生活的城市,找到他的住处。地板上到处是泡面杯啤酒瓶没洗的衣服。老父亲打开冰箱,只看到三个鸡蛋一根火腿肠,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一包方便面,在橱柜里找到一竿叶子脱水的大葱。
老父亲看他醒来,给他端来洗脸水,然后转身从厢房里端出来一碗方便面。白白嫩嫩的面上,卧着一颗油汪汪的荷包蛋,切成菱形的赭红色的火腿肠,白嫩的大葱,成了他这个家里最鲜亮的色彩,碗里浮动的热气氤氲着温暖的气息。
父亲说,吃吧。说不定,这块面就是我种的麦子磨的面做的呢。
他像个听话的乖孩子认真地吃起那碗面,他想起那个端午,那成片成片立在骄阳里的黄金麦田,一排排应声倒下的麦子,抢收时雨点砸在脸上的疼痛和雨水流进眼睛里的灼痛。那些割倒后的麦子,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到达父亲端给自己的这个碗里来呢?雪的冰冻,风的吹袭,雨的拍打,阳光的暴晒,雷电的灼击,然后是剥离、筛选、研磨,搅拌、挤压、高温……一包方便面无法选择自己会遇上什么主人吧?如果是前些日子的自己,那些方便面该是多么的不幸啊!
父亲来了又走了,走时在餐桌上给他留了一封信。父亲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应付一日三餐,可以吃的简单点,但不能了草轻率,哪怕是一碗方便面,不要只是开水一泡,随手一扔。只要不轻率应付自己的一日三餐,就有力量走出生活的沟沟坎坎。累的时候,记得还有我们……
他彻底地清理收拾了房间,理发,洗澡,去以前和女朋友常去的市场买菜,回来才想起好久都没米面了,幸好,还有方便面。
那天他掀开玻璃锅盖时,油红面白青菜飘浮的方便面,味道霸道地一下子占领了他的鼻腔,他又闻到了当年第一次吃方便面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