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应付交粮式昭遭责骂 设计逃家妯娌起分歧(上)
秋天,编村领着勾子军天天来肃静村逼粮要粮。公公和大哥把大部分粮食装进大瓮里,盖上石板,分别埋在前院的粪堆地下和后院的牲口圈地底下。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带着婆婆领着小七躲走了,留下我和桂珍两个小媳妇看着闰猪、照护家里。
勾子军来了要粮食,村里的村长、闾长、小组长就指着我要粮。我说:“我们是小媳妇子,家里的大小事情做不了主。”找理由能推则推,能拖就拖。为抗粮的事,常常被带到上街,让编村和勾子军恐吓。
一天吃过早饭,婆婆、公公们刚躲走,家里就进来了三个拿着枪的勾子军要粮食。我抱着闰猪说:“婆婆、公公都不在。你们三番五次来要粮食,家里没粮食了。”一个勾子军指着我说:“你婆婆公公不在,就问你要了?没粮就把你带走!”他们连推带拽把我拖到了上街。桂珍不放心,随后也跟了上来。
我的脚还没站稳,就走来个身穿军官服、五短身材、手拿马鞭的勾子军军官。他对着我上下看了一眼说:“就是这个刁妇抗粮吗?你认得老子手里是什么?你刁?你抱上个娃娃老子就不敢打你了?你先看看那里。”他拿皮鞭的手往前一指说:“你往前走几步看看!”
我和桂珍相跟着往前走了几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前面街上躺着三个人,其中就有堡子里的高伯伯;房檐下还吊着高吉成,街当中还放着一口铡刀。
那个凶神军官又大着嗓门喊:“去!给我把那刁妇的娃娃夺过来。我倒要看看,她厉害还是我的鞭子厉害。”
前几天就听人说,勾子军在熬坡村就把个孩子活生生地摔死。桂珍听见军官的话,赶紧跑过来从我手里抢孩子。我把孩子往桂珍怀里推,一边低声说:“不要怕,你把孩子抱住。”
接着那个军官下令说:“把她给我捆起来!派几个人去他家搜粮食,搜出的粮食全部没收!”
我和桂珍四目相视,都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家里还有几百斤粮食没藏好,万一给搜出来就彻底完了。
一旁拿绳子的是本村的马汝勋组长和郝世权组长。他们手里虽然拿着绳子,却没有要捆我的意思。马组长走近我,压低声音说:“老二家的,你何苦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那儿打得躺下的人,挨了打还不是照样把家里的粮都拿出来?高吉成被吊得昏过去,也照样还是给交出粮食来。你个女人家,经不起捆一绳子的。再说了,挨一顿打还要再搜你家,家里真的就没有些粮食、米面了?给搜出来可就把你家刮干净了。今天只要你应承少给些,就没事了。哄过一时算一时,拖过一关算一关吧。犟汉吃了犟汉的亏。硬扛不如软拖。”
我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当不了家,主不了事。婆婆公公的事,我哪敢做主?”
郝组长说:“我们也知道你的难处,可今天你多少不给他们些儿,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关键是不给就得去搜,搜出来就不由你了。我给他们讲了你的难处的。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总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我想人家说得也有理,要是把家里藏着的都搜出来,可就后悔也迟了。我说:“那就走吧,相跟上拿粮吧。”郝组长跟着我和桂珍回到家,我把昨天复秸下的一簸箕秕眉差眼绿豆交给了郝组长,说:“家里就是这些粮了。”郝组长装到口袋里拿走了。
桂珍说:“真吓死我了,当时我真怕那个凶神夺过孩子摔到地下,又怕我抱过孩子后他们打你。他们放着那个铡刀,是吓唬人的?可那儿吊着高伯伯,疼得撕心裂肺地叫,祷告也不抵事,多受罪呢,真恓惶死了。”我说:“咱们把粮给了,还不知道妈妈回来怎样责骂咱们呢?不给又怕人家搜家里。”
太阳下山时,勾子军走了,公公、婆婆和大哥相跟着回来了。我正做饭,公公问:“今天没来咱家要粮?”我说:“要了。把昨天复秸下的秕绿豆给了。”我的话刚出口,大哥把脚一跺,嚷道:“你好大的得脑!三张纸糊了个大驴头,得脑大出身子啦?那绿豆是你的?你就敢做主给了?”婆婆也骂开了:“我不在,这个家你当呢?竟敢把绿豆给了人家,再过些天我看这家也成你的啦!”她的哭骂声越来越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今天这事如何交代他们?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婆婆一股劲地哭骂,大哥附和着给婆婆加油添醋。我气愤至极,憋了半天说道:“今天这事我也不想做主,但你们都走了,我没有办法。要不然明天你们不要走,你们挡着就行了。”
一句话说得大哥更发火了:“你安得什么心?你明知道男人要被捉去当兵的,还说我们不要走,不想让我们活了?”桂珍几次要说话,都插不上嘴。
他们骂了好久,桂珍才说:“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们一会儿出去问问,上街里躺着三个人,高吉成给吊了老高,疼得哭妈吼大地叫,还是应承了交粮食才放下来。二嫂开始就是不交,人家要带她走都不交。后来人家要搜家,那个勾子军的当官的喝令要马组长和郝组长拿绳子捆二嫂的时候,两个组长才教二嫂说:‘少交点应付应付,要是多少不给些,搜出来就没办法了。’街中间还放着铡刀呢。”桂珍说着放声哭了起来,我也气得泪流满面,不能言语。
婆婆见我俩哭了,或者是听桂珍说了当时的危险情况,也知道我们的难处了,态度才有些缓和,说:“那也能推就推。如果以后常这样,今天拾来斤,明天拾来斤,那是不行的。”
桂珍还是哭着说着:“人家要带二嫂走,还要把刁妇的娃娃夺过来,拿绳子先捆起来。二嫂给我闰猪时,我的腿都打颤呢。要不是马组长和郝组长帮忙出主意,二嫂还不定给打成什么样呢?家里存的粮食都被人家搜走就歇心了。再说啦,二嫂和闰猪就不值那十几斤绿豆?把我二嫂给人家捆上走了,你们就能安心了?”
我也越哭越伤心。想到要是效武在,他还知道好赖,可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桂珍越说越哭,干脆我俩一起“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
公公之前一直圪蹴在地上抽他的旱烟,这时站起来说:“推是推,顶是顶,没办法也得应付着交点,硬顶反而要吃大亏。”
每天忙着做活计不说,还要被勾子军叫出去挨训逼粮。回到家里不被理解,还要受屈挨骂。心里就想效武,但是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没别的办法,每天晚上在观音像前叩头祷告,求神灵保佑他平安。
心里想效武,想妈妈、爸爸和弟弟们,有时候奶着孩子就发呆,有时候吃饭吃着也发呆,做活计做着也发呆。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担心他们遭到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