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还有一件事》，［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
L.D.还记得玛克辛上过大学。他也上过大学。对L.D.来讲，生活中悲凉的况味莫过于大学时代所代表的一段无忧无虑、激情四射的日子已成为过去的记忆。如今的L.D.,在家里同玛克辛早已是无话可说。
就连这个家，也徒具一个形式。他们的孩子雷十五岁了，他们还在为这座房子付着房租。更确切地说，是玛克辛在出这笔钱。只有玛克辛有工作，L.D.则整日地消磨在酒精给他带来的麻醉里。
玛克辛一直在忍受着一切。忍受着L.D.长期的醉酒。忍受着雷的不谙世事。雷“已经有两周没去上学了”。这很难称得上是青春期的叛逆行为。玛克辛将其看做“低收入家庭一连串不幸中的又一个不幸”。玛克辛对女儿的失望在于，雷对自己的家庭状况认识不清，辜负了母亲的期许，用所谓的青春期叛逆逃避学校，幼稚到不想长大的地步。
雷的幼稚在她没去上学的日子里对占星术杂志的沉迷而引起了L.D.的不满。父女间由此产生了冲突和吵骂。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吵骂，而是长时间呆在屋子里的两个人相互间的瞧不起。醉酒的L.D.看不惯不去上学的雷，后者虽说沉迷占星术杂志，充其量只是个瞎看热闹的门外汉，毫无天赋可言。雷也瞧不上L.D.，不去工作只会喝醉的人，不配做自己的父亲。每天，玛克辛走后，屋子里父女二人的吵骂声会一直持续到她下班回家。
一种藏于不幸中的痛苦像个幽灵似的搅扰着这个家的平静，它让享有平静成了难得的奢侈。不过，平静的获得也有并不困难的途径。当身心疲惫的玛克辛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时，跟L.D.翻脸，将其赶走，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玛克辛并不因自己的决定而有任何内疚。从生活现状上得来的疲惫让她过了内疚的时段了。早先，看着L.D.整天的醉酒，玛克辛或许苦口婆心的劝说过。可那是“早先”，这个过去时态显然并不适用于L.D.一成不变的现状。
现在的玛克辛什么也不想说了。从她感到生活不可忍受起，对L.D.的厌恶就在她心里占据了主导的地位。玛克辛背着L.D.，和女儿讨论过，要是L.D.再这样下去，就把他赶出这个家。雷一定赞同这个决定。在雷并不成熟的心智里，她想要的是，母亲上班去了，自己可以独享一个无人管束的天地。虽说每天都喝醉的L.D.拿不出作为父亲的威严对雷严加管束，可他醉酒后的絮叨却让雷心烦意乱。
“告诉他，妈，告诉他我们说的”。看见玛克辛这天回家后，对又喝醉了的L.D.表示出难以抑止的愤怒，雷不失时机的撺掇母亲做出她们事先讨论好的那个终极决定。玛克辛喝止住了雷的拿腔拿调。在玛克辛看来，雷自己都是一个问题少女，这让这个家的不幸面临着雪上加霜的境地。
玛克辛这天的愤怒促使她把最终的决定全盘道出。她终于还是说出了让L.D.离开的话，话说的并不动听，“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坚定了玛克辛同丈夫决裂的心志。
这对夫妇已经无法有效地沟通了。玛克辛对L.D.恶语相向，L.D.失去辩白能力似的把桌上放着的一瓶酸黄瓜扔出了窗外。L.D.不打算离开，他郁积于心的恼恨无人可诉，伸手可及的物件就成了他泄除心中不忿的牺牲品。
雷从椅子上跳起来，表现出夸张般的惊慌失措。“她走过去站在她母亲身边”。处于惊慌失措下的雷，迈着正常的步子同母亲站在一起，小小的心计在十五岁少女身上出现的绝不一般。
雷的心计说明不了什么。玛克辛和她讨论过要L.D.离开的决定，雷不过给母亲的愤怒添了把劲。玛克辛认识到L.D.有暴力倾向，她试图给警察打电话。此举意在逼迫L.D.就范，从这座房子离开。
L.D.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他进到卧室，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她的行李箱”。这个旧人造革箱子，是玛克辛上大学用过的。他们的女儿十五岁了，它仍在这个家里。可能只有L.D.还记得它。L.D.用它装自己的东西时，玛克辛无动于衷。玛克辛不记得箱子原来的主人是谁了，L.D.却什么都记得。
L.D.朝旧人造革箱子里塞进他的所有东西。衣裤、杂志、烟灰缸，以及全套的个人卫生用品。诸如剃须刀、剃须膏、牙刷等等。卡佛一一列举它们，不嫌有多啰嗦，只为表现出L.D.不愿离开的依依不舍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在玛克辛和雷的逼迫下，渲染出L.D.此时此刻所品尝到的别离的伤绪。
“他能听见她们在客厅里低声交谈”。交谈的内容L.D.听不见，这让这个家有了不能开诚布公交谈的秘密。它同时作为L.D.是个多余人的象征，象征了这个家将L.D.赶走后不复完整的结局。
L.D.离开前，拿走了一件属于玛克辛的东西。玛克辛卷眼睫毛的夹子。L.D.有意为自己制造一个能重新回来的契机。他想象玛克辛发现夹子不见了，会联系自己，那时，他们又可以好好说上话了。L.D.的想象会变成一场泡影，玛克辛不会更改自己赶走L.D.的决定。
正因为这对夫妇已无话可说，他们现在向对方说的每句话都生硬的可怕。他们相互间用吵骂的方式迸出那些生硬如炮弹般的字眼，不带一丝怜悯的希望看见对方在炮弹的轰击下粉身碎骨。他们目前的现状是他们无法和好的宿命。就算L.D.带着依恋“最后环视了一圈客厅”，他也回不到这里了。玛克辛和女儿不会再接纳他，生活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恢复至正常的状况。
临走前，L.D.还想再说一件事。“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同玛克辛和女儿长期的无话可说不但退化了L.D.的沟通能力，还使这家人的日常生活变得贫乏无趣。玛克辛上班后，呆在家中的L.D.和女儿除了吵骂，还是吵骂。醉酒以及沉迷占星术杂志皆非父女二人在家中所干的正经事。无聊中消磨身心的L.D.收获到的是沉闷、僵死的精神状态，这是他无话可说，说也说不出任何能改变现状、慰藉人心之话的原因所在。
L.D.想说上一些什么，让自己的离开显得不那么悲凉，也给玛克辛和女儿留下一个她们日后可以回忆起来的与别离有关的场景，以此冲淡自己是被妻子和女儿赶出来的窘态。他把想说的话用一件事来指代，可那件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僵死的精神状态在L.D.身上固定了下来，无以言表的悲凉注定会伴随这个男人的余生。
2023.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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