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多年不曾联系的故友，突然来信。
是真的信。
贴上邮票，投进邮箱，等待邮差不知多久一次打开，将信件带回邮局，统一汇总、分拣，在路上同众多信件挤在绿色大车厢，经过一双双邮局工作人员手的，泛着油墨的信。
在崇尚效率与速度的时代，这种毫无性价比的事，很难想象居然还有人会这样做。
投递员打电话给李平凡，说有她一封信，给她放保安室了，有空记得拿。
她以为听错，再三确认。
那头的投递员正忙，很肯定回复没错，匆匆挂断电话。
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务，回家时，已是几天后的周末。
保安叫住她，伸手递来一封信：“这年头，居然还真有人写信。”
不光他惊讶，李平凡都觉得不可思议。
会是谁这么有闲心，明明一条微信就能解决的事，偏偏耽搁了半月？
她急着送孩子上兴趣班，将信往大包里一塞，拎着孩子奔赴隔壁街道的画室。
等孩子下课的两个小时，她会在家长休息室，翻出办公电脑，继续赶工期。
那天她在楼梯间，偶然听到HR说，最喜欢招结了婚有孩子的，负担重，轻易不敢提离职，最好摆弄。千万别招那种单身的，只想着自己，不知道哪天心情不好就不干了，还得重新招人。
李平凡瞧见电脑待机屏幕中，映出的独属于中年人的疲惫面容，第一次决定放过自己。
不如先看看那封信吧。她这样想着。
很常见的牛皮纸信封。薄薄的。没什么分量。寄信地址是西安市碑林区朱雀大街附近的邮局，寄信人写着岁岁。收件人自然是李平凡。
李平凡小心翼翼，撕开信封封口，将信件取出。
只有一张信纸。
黑色笔写的。
“吾友凡凡，见字如晤～还记得三十年前的约定么～”
果然是岁岁写的，她还是这般，说话写字都爱用波浪号。
李平凡笑了，往昔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眼前瞬间出现高三教室，后排黑板报旁边，贴着的中国地图，以及少女时代与友人的约定。
【二】
李平凡和岁岁能成为朋友，全因为岁岁的初恋。
两人高一不同班，甚至不在同一楼层，本来没机会认识。
李平凡因为个子高，长期被迫霸占后排位置，就总被这个扎着高马尾，眼睛大大的女生叫住，请她帮忙叫一下男朋友。
好吧。李平凡不得不承认。个子高、皮肤白、会打篮球的男生，在中学时代确实很受欢迎。
因此，当时大部分人（包括和岁岁还不熟的李平凡）都觉得，陈江海和岁岁能在一起，全靠岁岁这个锲而不舍的舔狗。
甚至有时候，李平凡都总想叫住这个活力少女，提醒她别总这么一往直前，免得会受伤。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平凡发现，陈江海似乎不止一个女朋友。
至少每周六，从李平凡家餐馆路过的陈江海，身边都是不同的女生。从来没有见过岁岁。
那段时间，李平凡很纠结。
主要是，严格意义来说，她和岁岁并不算朋友。顶多，每回岁岁请她帮忙叫人时，都会给她塞些零食什么的作为回报。仅此而已。
她觉得，这么突然对岁岁说，很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毕竟当时大家都觉得，陈江海是学校大部分女生喜欢的对象。
不过这里面不包括李平凡。
她更喜欢安静的类型。
比如自己班的学习委员。
事情转机，大概是高一刚结束的暑假。
家里的餐馆重装开业，她在街上发传单，因为害怕被人拒绝，半天没发出去一张。
临近下午，她坐在广场长廊的绿荫之中，突然被人拍了下后背。
接着有人不知道从什么方向跳出来，“果然是你！”
是岁岁。她穿着一条吊带连衣裙，扎着丸子头，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歪头朝李平凡笑道：“刚老远就觉得是你。”
李平凡不习惯同不熟的人寒暄，扯着嘴角，礼貌点头：“你好。”
岁岁是个自来熟，瞧见李平凡手上的传单，“怎么还剩这么多？”
李平凡一开始没明白，心想多就多呗，管你什么事，要你当面讲？
下一刻，岁岁很自然拿走大半传单，非常自然开始派发。
是的。李平凡磨磨蹭蹭一上午没发完的传单，在岁岁手中不过十分钟，全部发完。
李平凡觉得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请岁岁吃雪糕。
就这样，她们才算正式认识，彼此交换了名字。
原来她叫许岁梦。
既然成了朋友。
李平凡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岁岁。
更何况，岁岁帮了自己大忙，理应投桃报李。
她邀请岁岁这周六，去她家餐馆，请岁岁尝尝刚上新的小菜。
陈江海果然又带着个女生，从她家餐馆外路过，二人亲昵的举动，很轻易就被岁岁瞧见。还没等李平凡反应过来，岁岁已经冲了出去。
清脆一声响，在陈江海脸上绽开。
岁岁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暑假剩下的日子里，李平凡再没见过岁岁。
陈江海短暂消失过，没多久还是继续同别的女生，路过李平凡家的餐馆。
别问为什么非得经过她家餐馆，实在是因为小县城能玩的地方不多，当时唯一的步行街就在她家隔壁，从陈江海家去步行街，确实必须要经过餐馆。
再开学，分文理班。李平凡没想到，能在理科班见到岁岁。毕竟她一直觉得，岁岁作文写得那样好，肯定会学文。
等她们真的熟了，李平凡私下真的问过。岁岁只说，就是突然对物理挺感兴趣。
感兴趣。
是岁岁的人生指向标。
岁岁做什么，都看兴趣。
兴致来时，就要去做。
她们成了好朋友，相互监督学习，很快就到了高三。
那天课间，岁岁在后面叫李平凡，指着中国地图，兴奋地对她道：“咱们要不要来来场毕业旅行？”
李平凡惊讶于她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西安。
古时亦称长安。
盛世大唐，留下诸多华丽诗篇，自然让人心生向往。
她们本来约定好，高考完就去趟西安。
可惜都没去成。
李平凡家里忙不过来，要去帮工。
岁岁的爷爷生病，她要去医院照顾，也不好走。
当时她们都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直到开学，她们都没能再见一面。
高考后，李平凡留在省内，岁岁考去东北的大学。
大学时光，充满各种新奇和故事，彼此又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人和人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
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友谊。
【三】
李平凡从回忆中醒来，继续读信：“原来西安的城墙下，真的是西安的火车。西安博物院的垂柳依依，你说千百年前的古人，会不会也在此处，提笔给友人写信？”
岁岁在信中，分享了诸多她见到的有趣文物，结尾写道：“其实我也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毕竟这么多年不见，也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不过也没关系，要是有缘分，自然能见到。嘿嘿，我还是找老同学才问到你现在的地址。篇幅有限，就说这么多了。这长安，我先替你看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自己来瞧瞧哦！”
李平凡读完信，像看电影般，飞速过完自己的青春。
回过神来时，定时闹钟响了。
该去接孩子回家了。
李平凡叹了口气，将信小心翼翼放回信封，小心翼翼放进包的内兜，准备回家时，放在书房最高处，她要永久珍藏。
不过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信。
李平凡视若珍宝。
因为它的出现，让她短暂从喘不过气的现实中逃离，再次见到当年那个对未来满怀憧憬，觉得自己终会梦想成真的年轻人。
可美梦终究会醒。
醒来后，她还是要面对生活中的一地鸡毛。
她不敢回信。
尽管信的末尾，岁岁留下了自己的常用地址。
可李平凡不敢回。
能回什么呢？
这些年，她结婚了，新郎不是岁岁以为的那个人。
有了孩子。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三天两头气得她乳腺增生都快出来了。
工作马马虎虎，反正专业不对口，她都是在工作中现学的。
几句话，就能写完。
可这种内容，有什么值得分享的呢？
那封信，像波澜不惊的水面，偶然掉落了一滴水，很快消融在水中。
什么都没能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