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头哥
石头哥的瘫痪身躯被抬进祠堂时,左腿溃烂处滋生的蛆虫正往功德碑底座爬行。赤脚医生蹲在旁边调试桃木夹板,夹板内侧糊着的犀牛角粉被风吹起,落在阿茶的裙摆上。她捏起那些粉末,发现是掺了香炉灰的水牛角碎屑。真正的犀牛角早被族老拿去卖了换酒钱。
"固定好了。"医生用给骡子去势的麻绳捆紧夹板,石头哥的惨叫被唢呐声盖过。阿茶看见他脖子上挂着块长命锁,锁面刻着"换亲之子",背面却被磨得模糊,隐约能看出"夭折"的痕迹。
二伯的铜烟锅突然敲在夹板上:"挺直了!别让外村人看笑话。"石头哥的身体猛地一颤,溃烂处渗出的脓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阿茶想起三年前,招娣姐被换亲时也是这般被捆在门板上,只是那时捆的是红绳,此刻捆的是麻绳。
"拿艾草来!"母亲端着药碗冲进来,碗里的汤药泛着诡异的绿色。阿茶接过碗时,发现碗底沉着片指甲——是母亲的,淡粉色的月牙形,与账本上粘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石头哥突然抓住阿茶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别让他们..."他的话被夹板卡住,变成一声呜咽。阿茶看见他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像片飘在血泊里的落叶。
"喝药。"母亲把碗塞进石头哥嘴里,汤药顺着嘴角流下,在夹板上蚀出个小洞。阿茶想起父亲磨镰刀时说的话:"这药能止痛,也能要命。"此刻她才明白,所谓止痛,不过是把痛压进骨头里,等某天突然爆发。
赤脚医生突然指着夹板:"看!'寿'字显出来了!"众人凑过去,发现木板受潮后,内侧的"寿"字确实比先前清晰,只是笔画间爬着几条蛆虫,像极了功德碑上被蝗虫啃出的裂痕。
第三杆秤被架在两条条凳上时,夕阳正透过祠堂的窗棂,在秤杆上投下血色的光斑。阿茶站在秤盘中间,能感觉到玉米粒从脚趾缝间漏下,带着去年秋收时的温度。
"称吧。"二伯的烟锅在秤杆上敲出火星。村会计的戥子秤砣裹着层新避孕套,是今早从卫生所顺来的。秤盘抬起时,阿茶听见自己骨头在响,像极了母亲筛稗子时竹筛的颤动。
"一百二十斤。"算盘珠撞在秤杆上,三颗珠子再次迸裂。阿茶看见其中一颗滚进棺材板做的肉案缝里,被渗出的松脂粘住,像颗凝固的血珠。
二伯突然扯过红布,把秤砣包成个喜球:"咬秤砣过门楣!"阿茶的嘴被铁锈味刺得发麻,秤砣底部的"公平交易"印痕在她上颚烙下四枚血泡。她想起招娣姐出嫁那天,也是这样被塞进个包红纸的砖头,说是"压箱底的福气"。
四个村汉抬起棺材板时,阿茶看见板内侧的"寿"字正在渗血。是石头哥溃烂处的脓血,还是三年前招娣姐的血?她分不清,只觉得那些血正顺着棺材板的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汇成条小溪,流向祠堂外那口溺婴井。
"礼成!"二伯的烟锅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阿茶吐出秤砣时,瞥见玉米堆里蠕动的怀孕母鼠,畜栏老母猪正啃食着昨夜溺毙的女婴胎盘。石料场那边传来棺材钉入木的闷响,每砸一下,祠堂房梁就震落撮混合着鼠骨灰的积尘。
暮色降临时,阿茶坐在谷仓的蓑衣堆里,摸着陪嫁箱底的备课笔记。纸页间夹着的三好学生奖状已被虫蛀成蕾丝状,边缘粘着片干涸的血迹。是母亲的,还是招娣姐的?她不知道,只觉得那些血迹正透过纸页渗进手指,像秤杆上的铜锈,永远洗不掉。
远处传来石料场的凿石声,混着母亲的咳嗽声。阿茶把头埋进蓑衣里,闻到股熟悉的霉味。那是樟木箱的味道,是嫁衣的味道,是所有被秤杆量过的女人的味道。她突然明白,这味道会跟着她一辈子,直到某天被埋进土里,变成功德碑上又一个模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