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时分,容若自昏沉中悠悠转醒,只觉腹中隐隐空落。
她偏过头,室内静得只听得见安神香燃烧时细微的“窸窣”声,银雪蜷在她身侧,睡得正酣。
她忙撑身坐起,随手扯过一件外衫草草披上,尚未理好襟口,青丝也只胡乱一拢,一抬眼,便见子悠仍端坐在原处——一手执卷,一手持盏,正凝神阅着公文。
他似有所感,倏然抬眸,见她醒来便即刻放下书卷起身走来,唇角含了温然笑意,轻声问道:“醒了?身上可好些了?”
“若纯呢?”她见子悠目光正细细流连于自己面上,似在审视气色,不由低声相问。
“她陪着羲合在前堂为客人问诊。”子悠温声答着,却见容若倏地低下脑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我去换件衣裳。”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取了榻边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衫,起身疾步绕至屏风之后。素屏遮掩了身影,只听得窸窣轻响,是她将身上松垮的旧衫褪下,仔细换上了新的衣裙。
子悠静候在屏风外,不过片刻,便见容若垂首缓步而出。他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容若脚步一滞,并未抬头,只望着地面轻声道:“谢谢你来看我……我……”她语声微顿,似不知该如何继续。
未等子悠回应,她忽又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仓促的殷勤,急急说道:“大人现下住在何处?我去替你摘些花来,摆在你屋里……这儿的花开得极好,香得很……”。
他伸出手,容若却怔怔未解其意。他只得轻轻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我陪你同去。”
二人行至屋门前,子悠却忽地驻足,抬眸望了望天色,温声对容若道:“未正二刻,日头正毒,略等等。”
他一手推开屋门,仍牵着她走至廊下。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天际竟乌云翻墨,不过眨眼功夫,一场倾盆大雨沛然泻下,雨滴如断线的珍珠,沿着屋檐簌簌坠落,顷刻间便阻了去路。
子悠却并未松开她的手,反而将她的指尖轻轻扣入自己指间,悄然藏于身后。二人并肩立于廊下,静看雨幕潇潇。不过须臾,那雨竟又倏然停歇,仿佛方才的急雨只是天地间一次偶然的呼吸。
雨后的宅院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清气,原先在岸上躲雨的鸭群与鸳鸯又悄然拨开涟漪,重返水中。二人沿着一径湿润的石子小径徐行,直至园中花深如海之处。
子悠指尖微光流转,悄然幻化出一只细巧的花篮,携在臂间。小径两侧,各色沾露的野花与灵秀的仙草幽香交织,沁人肺腑。容若俯身细细遴选,指尖拂过颤动的花瓣与莹润的草叶,专注如叩问芳魂。
子悠则静立在她身畔,目光始终温存地萦绕于她的一举一动,如守护一株初绽的昙花,无声却未曾移目。
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涩然。那宅院,是他们一砖一瓦亲手挑选的式样,筑就的天地,可她竟一步也未曾踏足。如今雕梁画栋犹在,却已悄然易主,徒留他人觥筹交错。
他们相识这般久,岁月大多被深锁于宫阙重重、二人深知职责万千之中,身不由己。而今,竟连这最寻常不过的——相伴漫步雨后,采撷芳华——如此微不足道的事,也仿佛是从命运指缝间偷来的须臾,令他等了几乎一生那样漫长。
日光渐渐从乌云的裂隙间淌出,子悠放下手中的花篮,下意识地抬手为她遮挡倾泻而下的光线。
她却浑不在意,只兀自俯身于花草丛中,直至怀间拥满新摘的鲜花与香草,衣袖裙摆皆染上清冽的芬芳。
二人携手缓步,逛遍大半个园子,直至酉时初刻方回到子悠住处。容若拗不过他几分坚持,终是随他进了屋内,命侍婢寻来一只素净瓷瓶,便垂首专注地将采来的鲜花与香草,二人一同一一修剪插入瓶中。
待收拾妥当,子悠轻轻拉住她手腕,低声笑问:“这些花花草草,难道比我还好看?”
“自然……”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将那只盈满芬芳的花瓶小心翼翼摆在案头,又指了指桌上剩余的香草繁花,“这些我要带回去。好的留给你,剩下的归我。”
“要不要把我也带回去?”他凝望着容若,牵过她的手将她轻轻拉近,声音低沉而温柔。
容若却只采下一朵小花,忽然踮起脚尖,将它斜插进他乌黑的发间,随即退后半步,故作正经地问道:“大人可知,我们尚宫局的女官们……私下里都如何称呼你?”
子悠默然不语,只深深望着她,指尖轻轻取下鬓边那朵花,在指间无声捻转,眸光幽深难辨。
“美人儿——”容若忽然指着他大笑起来,“哈哈,她们都偷偷叫您‘美人儿神官’!”
笑声未落,却见一道青影悄然而至。谢青正立于几步之外,指尖轻拈着方才那朵残花,置于鼻尖轻嗅,目光却直直落在容若脸上。
容若笑声戛然而止,眼眸微凝,细细打量这位“故人”。自那夜别后,再未相逢,只听她轻声开口,如风拂柳絮:
“你说过……不论去何处,都会带着我的,你的屋子,会给我留一间。”
“那时你还不是郡主,一无所有……我便已对你动了心。”子悠化回原本的模样,一步步向她走近,声音低沉似夜风,却字字清晰,“我明白,如今你允我靠近,许是出于权衡,或是一时利用,未必是真心想见我,更未必……是真正接纳我。”
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自嘲的黯然:“我深知,在你所识的男子中,除却鲁元,尉迟峰,大抵……我是最不堪的那一个。”
容若默然不语,方才的笑意早已从脸上褪去,只余一片寂静。
“并非你离不开我,”子悠望入她眼中,一字一句道,“是我想见你,是我离不开你。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郡主,都没有干系。即便你不是如今的你,我依旧会翻山越岭来寻你。”
“容若……。”
子悠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声音如微风拂过沉寂的潭水。
容若只漠然转身,往门口慢慢的走去。子悠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声音如微风拂过沉寂的潭水。
“你无需成为谁,你的开心,便是我的道。”
他的话语落下,却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容若的心间,激起无声的涟漪。
子悠急步上前,伸手轻轻揽过她的后颈,温热的吻先是珍重地落在她额间,继而如蝶栖花梢般滑向她轻颤的眼睫。
“求你……给我个机会。”他嗓音低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浸满了近乎破碎的恳切。
“我做错的事,桩桩件件,皆是我咎由自取。我认,绝不辩驳一字。”他目光灼灼,似有痛楚在其中燃烧,“可并非我做的事……你让我如何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