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诗人(写在前面)
如果谈恋爱的话,喜欢诗人一定是最不靠谱的决定,我想所有的爸妈都会担心自己的女儿会饿死。于是诗人化成了各种各样的人,渗透到了人群中,成为庸庸碌碌俗世里的一员,又用诗歌保存了他们自己。这是胸中小小的火种,这是满天微小的星星。让我们咀嚼一下生活在最底层的劳苦工人的诗作!
《炸裂志》
文/陈年喜
早晨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玄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想告诉你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轰地炸裂一地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文/陈年喜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使我们黑
它的浩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给父亲理发》
文/陈年喜
父亲,你的头发又长长了
长得像后岗的草
又糟又乱
来,我给你理理
父亲,你的头发全都白了
像后坡地里收了棒子的秋玉米
空桔杆说出季节的深
你疏疏白发说出了什么
父亲,遥想当年它们是多么茂盛啊
你用一头青葱的水草
俘获了一位羊一样的女子
把一群灰暗的日子点亮、抬高
岁月的山头,它们多像一杆杆
猎猎的旗
父亲,我越来越像你了
只有头发还有区别
只有头发把我们分成了父子
父亲,冬天已至大地空空
一场纷飞的大雪
覆盖了我眼前的星辰皴裂
《致索尔仁尼琴》
文/陈年喜
亚历山大 索尔仁尼琴
在今天 谈论良心
是多么奢侈的事
你走之后 莫斯科广场的雪
更加厚了
“生命最长久的人
并不是活得时间最多的人”
好绝的定律
适用于草
也适用于国度
时代也像消亡的肉体
会无影无迹
一根骨头 就这样
找到了写作的密意
《无题》
文/陈年喜
从西安到沈阳,从沈阳到抚顺
多么辽远的行程
冬日的夕阳已经下车
一节车箱,一群微小的人
拥挤,纷乱,无助,饥困
火车到站
一辆工程车
提起他们的行李和疲惫之身
直到工地
他们将把一座水泥建筑物
换成巨大冰冷的塑像
代表雷锋在抚顺永生
《秦腔》
文/陈年喜
贞烈的爱情诞生火光
沉厚的土地生长秦腔
真正的秦腔拒绝字正腔圆
它是喷自灵魂地核的岩浆
八百里秦川抖三抖 十万里风云闻声黯的秦腔
劈山开石斩苍龙 吞天吐地纳八荒的秦腔
再锋利的刀子也拦不住
再热烈的风雨也打不断
唱大喜大悲 唱大爱大恨
唱昏王奸佞黎民泪
唱忠良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
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
让你明白
真情和真理 只在民间
让你懂得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人啊 ,看见美味你心花怒放
听到秦腔你哪里躲藏
《儿子》
文/陈年喜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我昨夜抱你的梦
和露水一起
还挂在床头
你在二十里的乡村小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你的母亲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
风雨的田头
我们一家三口
多像三条桌腿
支撑起一个叫家的桌子
儿子 这也是我们这个万里河山目下
大体的结构
你说母亲是你的牡丹
为了春天
这支牡丹已经提早开了经年
如今叶落香黯
谁能挡住步步四拢的秋天
儿子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桔杆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灰太狼可笑的伎俩
但还看不见这些人间的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迟到》
文/吉克阿优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的离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条小兴场的泥路
反对我的新鞋,欢迎我的热泪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状
一如引用古老《梅葛》的毕摩所说
颤抖的村寨跳进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块锅庄石,三根顶梁柱
父亲笑呵呵在火塘边抽兰花烟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今夜我必须做梦
《彝年》
文/吉克阿优
墙头的仙人掌,像彝寨一样艰难地活着
保留着我童年的刺,阿妈亡故的刺
那些我写在老屋外墙上的诗句
被雨打风吹,已模糊成了我们民族的踪迹
所有归来的日子都是彝年,长辈劝酒
做着打工梦的侄女缠着我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了
逮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大雪压境狂想曲》
文/乌鸟鸟
机械的
流水线天使,昼夜站在噪音和白炽灯光中
麻木地制造着美丽的雪花
超负荷的劳作,致使她们吐起了白沫
机器昼夜轰鸣。超负荷的运转
致使它们失控了。泄漏的雪花
成吨成吨地飘落。我的祖国顷时惟余莽莽
三十个省的微笑,顷时被压成了哭泣
国境线被压坏了,军队驾驶着挖掘机昼夜抢修
天地间,唯民工白茫茫的脑袋,斜露于风雪外
火把和手电筒厂,加班生产
庙宇尽毁。神的腰,也被压断了
而信誓旦旦的信徒们,早已逃之夭夭
坟墓都露馅了。安逸的鬼们
都被挤压到了人间
搂抱着自己的墓碑和灵柩,赏着雪
而灾难的地球,正往下雪的那边
慢慢慢慢慢慢地倾斜
《吊带裙》
文/邬霞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 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吊带裙 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时尚的店面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我不是没想到过死亡》
和很多人一样,在悲伤、失落时
我也想到过死。我渴望像鸟儿一样在
空中飞翔,那样的感觉一定很美妙
我曾接近一个五楼窗台,一只脚抬上去
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只需要加一个动作
这尘世的烦恼尽可消除。是妈妈把我从死神
那里拉了回来,她告诉我“宁在世上捱,
不愿土来埋。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
一个胶袋从楼上轻轻飘落下去,它完好无损;
一只气球脱离依附,反而会越飞越高;
一个人掉在地上,一声巨响,血肉模糊
我不愿在我死后别人看到我丑陋的遗体,
还批评我懦弱;不愿父母白发送黑发;
不愿女儿纯真的眸子里没有妈妈。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何惧生?
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就让它们烂在泥土里,
培植爱的花朵
我还有那么多未了的心愿
我热爱一切。离开人世必定一无所有
活着,我总还可以拥有什么
《爬山虎》
流水线上
我们都埋头工作
阳光只在窗户外窥探一会儿
就转移了视线
我一定要昂起我的脑袋
向着阳光生长
就像厂房灰墙上的爬山虎
《家》
一家人 就是一株合欢树
爸 您就是支撑我们全家的树干
带领一家人在生活的油锅里翻来滚去
深圳的高楼大厦并不能遮挡
出租屋的阳光
不求大富大贵 只求永远合欢
爸 生活有多艰难 就有多珍贵
我们的小屋就是暴风雨中
宁静的鸟巢
《地心的蛙鸣》
煤层中 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 仔细听 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捡起一块矸石 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
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
继续采煤 一镐下去
似乎远处又有一声蛙鸣回荡……
(谁知道 这辽阔的地心 绵亘的煤层
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没有阳光 碧波 翠柳
它们居然还能叫出声来)
不去理它 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 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 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 我手中的硬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