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盼乞巧菂官险离魂 赴豪宴贾蓉遇仙缘
世有钟鸣鼎盛之家,人有钟灵毓秀之姿,且大凡世家之族,无论是权贵外戚、功勋簪缨,亦或书香门第,皆重儿女教养,即便是底下的丫鬟使女,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好上十倍。
也不远比,单说长安城中天子脚下,贾氏一族最是烈火烹油,荣耀已极。本是军功出身,兄弟二人分别世袭宁国公、荣国公,如今业已五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男子们便也只得从科考出身,只尚且没有中举的。这且不去说它,偏第四代里,荣国府一脉生得个女儿,大年初一出生的,名唤贾元春,孝贤贞惠才名远播,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没几年更是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如今宁荣二府上上下下皆称的“我们娘娘”就是这元春了。
封妃之后,皇上开恩准许娘娘省亲,贾家将荣国府东大院及宁国府会芳园的西半侧合并,建造省亲别墅接驾。又采买小尼姑,小道姑、小沙弥、小道士各十二以备法事祈福之用,又买十二女优做为家班豢养,供省亲当日表演戏文使用。
这十二女优中,有一位名唤菂官的最不同寻常。若天下德言工容各评十分,菂官相貌有九分,言谈有九分,德行有九分,针织有九分,更难得学了戏后,唱腔念白身段功夫各个也是九分,可算是难得无二的人才了。看官若问,这千好万好,怎都是九分,没有一个十分的不成?既都是九分,又算什么难得?
君不见飞燕合德貌有十分,而无德行;无盐婕妤虽称妇德,却相貌平常,更不消说世上名伶多是唱念做打俱佳,有几个还懂针织女红的?故而这菂官虽样样只得九分,却比那只占一项十分的女孩高出了数倍。因此一入贾府家班,就被派做正旦应功,众人也都服她,演大家闺秀,再没有谁比得过菂官了,都说她活像正经名门投错胎一般。
怎奈红颜薄命,菂官进贾府三月后就生嗽症,断断续续将养一月后又添吐血毛病,不得已只得将她挪出去,命干娘好好照料,等好了再进来。
所谓干娘都原是贾府媳妇婆子,只因女伶年岁极小,买进来都不过十二三、十四五的光景,这才给每人配一干娘,起到管教之责。她们自己有儿有女,虽说手里握着干女儿的月例银子,到底不值几个钱,又平白多一桩差事,尽不尽心全看个人良心罢了。
这一日夜晚,菂官悠悠转醒,喉中干痒得厉害,拿手摩挲着桌上茶壶,却是空的,因唤道:“妈妈,可有茶水?烦请给我些茶吃。”连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又唤“姐姐、爹爹”仍是无人。
方才挣扎着坐起来,扶墙到水缸边舀了水,待要自己烧,可才添上柴,烟熏火燎得嗽声连连,红晕片片,娇喘微微,泪光点点,几乎咳得要呕吐出来。菂官忙闭着眼睛,偏过头去将火扑灭,少不得披上棉袄出外找人帮忙。
连打了三四个寒噤,才寻明白院中也是无人,不说自家爹爹妈妈,连别的下人婆子都看不见,唯柴门虚掩,扫帚倒置,竹凳踢翻,并两个没有盖盖的咸菜坛子罢了。
可远处贾府大门里面红光冲天,亮如白昼,如着了火一般。正自疑惑,几个小丫头子飞也似的从她身边跑过,菂官忙拉住一位,道:“姐姐去做什么?怎么大半夜没有人?”
那小丫头子理也不理,擦着她身就跑过去了。菂官体弱,本扶在一面墙上,被小丫头一幢,立刻就歪坐到地上。小丫头不好意思起来,紧回两步将她拽起来,道:“我不当心,我们都去看娘娘呢,姐姐妈妈们早走了,我再不去可太迟了。”话音未落,已是弃了这边,向外跑去。
菂官抬头一看,皓月当空,圆如玉盘,心中就知道是上元佳节,终于到娘娘省亲的正日子了。
那元妃先于大明宫领宴看灯,侍奉皇家宴饮,戌初才得起身,到贾府省亲别墅已是深夜。但见火树银花,香烟旖旎,富贵风流,层林尽染,比之皇家园林,也不逊色。游玩一番,便令呈上戏码与戏子花名册,点了《一捧雪·豪宴》以喻今日盛况。
又点一出《长生殿·乞巧》,正旦芳官扮杨贵妃。尚未开口,那旦角儿一亮相,元妃便对身旁宫娥采女笑道:“好个俊俏模样,你们瞧妆虽厚,竟遮不住眉眼里的娇俏,只怕卸了妆我也能一眼认出来。就不知嗓子怎么样。”
待一出演完,元妃无话。偶然起念,要看时下当红的《牡丹亭·离魂》,可戏码上没有,便问太监。太监回说这不是吉庆戏,只怕不曾备下,元妃仍命他去问戏班掌事一声,若没有再换别的也不防。
少时那太监喜颠颠地回来道:“虽戏码上没有,这里管事怕娘娘喜欢文静,仍备下了,说话就演了。”
果然戏台上杜丽娘已病恹恹得扮上了,因戏班中少了个正旦,故而仍是芳官作此戏,丫鬟春香则由小旦龄官来扮。唱到“心坎里别是一番疼痛”,小旦轻唤一声“小姐”。元妃拊掌赞道:“都说七分道白三分唱,在这孩子身上倒显出来了。凄惨惨娇滴滴,把我个心也叫碎了。”
却说这里笙管笛箫虽呜呜咽咽笼罩着省亲别墅,但按说荣国府甚大,出了这园子是再不可能听到吟咏的。偏十里之外,下人房中,菂官一人独立在院内,见冰蟾当空,孤月照影,头顶上一轮,水缸中一轮。时值元宵时节,自己病中,不得如其他姐妹那样欢歌起舞,和杜丽娘中秋对月悲叹原是一样的。
何况中秋元宵时令虽异,可都是月圆人不圆的景象。复又想到元妃这会子点戏,总少不得那才子佳人相知相许的戏份,如《乞巧》、《琴挑》、《佳期》一类,偏害病不得做那潇洒郎君身旁的美娇娘,也不知是哪个替了自己,不禁也顾不得病体孱弱,以唱代言,以舞抒怀,诉说一番不甘情状。正是“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戏台上的杜丽娘妆容端好,头面精致,行头满幅苏绣,灯光下一闪一闪,配合着背后出将入相的布景,越发庄严,虽文采精华,却把病气去了三分。可菂官本在病中,兴之所至,连水袖也无,不过是干枯两只手,纤瘦一把腰在月下舞动。
时而作出浑圆饱满小云手,清辉映在指尖上宛如沥尽水分的雪白残莲,腕上一对银镯子因大幅滑动,碰撞得叮叮当当。时而是脚下轻便快捷一圈圆场,黑黝黝布鞋踏起地上白雪,若一副泼墨山水,浓淡皆宜。唱到动情处忍不住做了个卧鱼,大辫子甩成一个圈,风声呼呼,如果在台上,必是有人叫好的。可菂官终究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摔在雪地上,一口气喘不上来,几近昏厥。
这里再宛转蛾眉也无人顾怜,省亲别墅的台上早已换上新的一台戏《南柯记·仙缘》,扮演正生的是藕官,本唱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却觉得胸口一痛,仿佛是受了惊吓或击打一般,喘不过气来,顿时就唱漏了两拍。
好在元妃不曾怪罪,只当没有听见,待她下去,只吩咐道:“这些人中,龄官演得甚好,让她再唱两出,不拘是哪两出也就罢了。”说着又赐给她一盘糕点,令太监带下去。
不多时太监回龄官作《牡丹亭·游园》、《牡丹亭·惊梦》二出,元妃甚喜。谁知等了半日,也不见龄官登台,方欲问时,太监领了个公子爷们打扮的过来,立在远处,道:“回娘娘,这是戏班管事蔷二爷,因龄官作戏有事回禀,臣怕传得不清,又想是娘娘本家侄儿,也不妨事,就带他亲自来回了。”
贾蔷就跪在一射之地,先低头口称有罪,才道:“回娘娘,是臣糊涂,不懂行当,竟将龄官小旦弄错成了闺门旦,才错报《游园》、《惊梦》二出。现已厘清,请娘娘准许改作《相约》、《相骂》二出。”
元妃心知既然是家班管事,也不是今儿个第一天才管,怎么到眼皮底下才不懂小旦、闺门旦之分,想来是龄官不肯演非本角之戏了。却并不恼,笑道:“这有什么,你管着梨香院甚好,知道我脾性,连《离魂》也记得备下,有心了。便作《相约》、《相骂》罢了。”说毕,厚赏一番贾蔷。
贾蔷下去,尚来不及感叹一声侥幸,教习徐师傅跑过来道:“二爷二爷不好了。”
贾蔷倒是未动神色,这一日多少惊险也经过了,连元妃面前也走了一遭,还怕什么,便道:“怎么?难道是我让你去瞧瞧菂官,她不好么?”
徐师傅一头冷汗,道:“如今活人不见了,二爷倒还想着那半死的。方才二爷回娘娘话的功夫,不知怎么,芳官和藕官就没影了。”
贾蔷也唬了一跳,估计是小孩子家乍一进这花花世界,不知轻重胡走乱看,原不是大事,若闹开反不了得,因命徐师傅带人悄悄地找,不可声张。自己仍琢磨,娘娘若点某出戏,以何人应对,若点走失这二人的戏,又怎么搪塞。一一在心中安排妥帖,忽又想起徐师傅忙忙的自然没去探菂官的病。虽说是个戏子不值什么,到底是条人命,如今七死八活还没人看护,若真为了喜日子不好了,反而不美,就差遣了一个闲着的婆子去看看。
这时太监就传下令来,元妃看完戏了,仍去游览未幸之处。贾蔷应诺,松了口气,又怕芳官藕官两个不知死活的躲在哪里冲撞到娘娘,遂吩咐其他教习管带好戏子们,自己也去寻找。
但见四处宫灯璀璨,恍如白昼,虽富贵豪奢之家,也不能常见,不禁就沉浸其间,稍忘俗事,略有些走远了。
忽遥遥地看见一人站在斜桥上,倚着栏杆眺望远方。贾蔷仔细瞧来不是旁人,正是堂兄贾蓉。他是叔父的嫡亲独子,宁国府长房长孙,今日贾家上下都忙得恨不能伸出三头六臂,独有几位贵公子不过依亲戚礼数觐见罢了,身上并无差事,贾蓉即是其中一个。
贾蔷走近了,见贾蓉呆呆地往一个方向看,眼皮子也不眨一下。贾蔷顺着他目光看去,见花木林里,灯火掩映之下,一个女孩梳大辫子绑在头上,身上红棉袄红棉裤,袖子里露出一截子雪白的水袖,左边水袖缠在手上,右边扇风赶蚊蝇,白蝴蝶一般,头还不时四下乱转,像在看着什么。贾蔷就知道,必定有人藏在林深处溲溺,这女孩在帮同伴望风呢。
贾蔷便忙上前,拍了贾蓉肩膀一下,道:“大哥在做什么,娘娘还没离开园子呢,瞧被看见。”
“我哪里这么下作了,看外面那个呢”贾蓉眼睛不动,头偏过来悄声道:“这是你梨香院的丫头吧?竟不知道有如此绝色?”
“离这老远,大哥还看得出是妍是媸?”
“你不知道,”贾蓉这才不看那女孩,道:“刚才我站得腿乏,偷偷逛逛,迎面撞上她,鬓角贴着片子,吊梢眉丹凤眼,朱红的小嘴和衣服一个色儿,袖子老长,飘飘摇摇地走,唬了一跳,我还当遇着狐仙了。”
贾蔷笑道:“狐仙也没有一下遇到俩的,她旁边还跟着人吧?怎么说的这么邪乎。”
“我这不比方她好看么,哪还顾得上旁边,”贾蓉急道:“你别打岔,后来我一路跟着,直到这里,才知道原来干这个事情。我还想着找你问,是哪个女孩子,这么一副好容貌,谁知你就来了。”
贾蔷正要说话,徐师傅满头汗地跑过来,喊道:“蔷二爷蔷二爷,哟,小蓉大爷也在啊。”
贾蔷失笑道:“怎么,我一不在就又有事故?”
徐师傅道:“可不,才二爷使了去看菂官的回来说,这丫头竟晕倒在雪水地里,浸得一身冰凉,如今人事不知,幸而不曾下雪,身上总算还有热气儿。
贾蔷忙问:“可请太医了?”徐师傅嗫嚅不答。
贾蔷掏出荷包交给徐师傅道:“我知道这会子忙忙碌碌也没人去回上头请太医,你拿这些散碎银子不拘哪里的走方郎中叫一个来也就是了,虽是夜间,少不得央告些人命关天。”
徐师傅答应一声要走,复折返回来,说芳官藕官二人还未找到。
贾蔷笑道:“你去你的正经,不必理论,我自知道。”徐师傅方才去了。
贾蔷见白蝴蝶样的女孩已挽着另一人的手走了出来,自己就对面迎了上去。
“蔷哥儿,蔷哥儿”贾蓉喜滋滋地跟过来道:“好兄弟,你是要安排我和狐仙认识么?”
贾蔷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又喊那对女孩:“芳官、藕官!”,两人俱是一惊,三步并两步跑过来,贾蔷故意板起脸道:“荒唐,娘娘还未吩咐散戏,你们倒闲逛起来,是不要命了?”
那狐仙似的收拢水袖,嘻嘻赔笑两声道:“二爷别恼,我们即刻跑回去,不耽误的。娘娘已看了我两出,看了藕官的戏又没话,一时想不起我们来。”
贾蔷冷笑道:“你倒有理,都像你这么着,我也不必管,师傅也不用教你们了。”
藕官道:“原是我不好,胸闷得厉害,喘不过气,才央求芳官陪我出外走走,如今已好了,不敢再游荡。”
贾蔷道:“ 不必了,你们爱逛,在这里逛一夜,不必回去。”话虽如此,却只是站着看她们反应。
哪想到贾蓉正声瞪眼的:“蔷哥儿,你这是什么话,娘娘看戏寻起她们来,可是玩笑得的?何况天寒露重,她们穿的单薄,若闹病,难道传出去说为了你不让她们伺候娘娘才闹的?到时是你担待还是她们担待。”
贾蔷被他堂兄一番义正言辞弄得差点笑出声来,道:“大哥别打岔了,兄弟省得。”
芳官亦是笑道:“这位爷虽是为我们说话,却不知道二爷未必真心恼我们,不过是告诫罢了,这位爷板起面孔一说,倘二爷真心恼我们起来,倒成了你撺掇的了,我们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可不冤枉?”
贾蓉不曾想芳官如此伶俐,声音娇滴滴的直说得骨头都酥了,也不知她说些什么,只听见贾蔷喝止道:“不许胡说,这是宁国府小蓉大爷。”
贾蓉忙拦住兄弟,道:“诶,不妨不妨,她说的好,在理。”
看兄弟做小伏低的样子,贾蔷也没心思教导她们了,何况娘娘已不看戏,趁早散她们回去休息,反清静些,便道:“看在小蓉大爷的面上,罢了,你们都回梨香院吧,娘娘散了戏了。”
见她们离开,贾蓉急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狐仙是谁,叫什么名字?”
贾蔷拉扯了下堂兄,道:“慢慢认识吧,不急一时半刻,让她们听见我都替你臊。”
谁知这会子两个女孩折返过来,贾蓉真当她们听见自己刚才的话了,不臊反兴奋起来。芳官却止步在后头,藕官对贾蔷敛衽为礼道:“二爷,有件事我求你个恩典。今儿全府人都忙娘娘的事,我怕菂官一个人在家没人照料有些不好,求二爷快安排人去瞧瞧吧。”
贾蔷一惊,还当她未卜先知,又看藕官神色忧虑却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想来她们俩素来要好,不过是关心常情,碰巧罢了,便道:“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
藕官、蕊官这才离去不提。
沪作登字-2019-A-01506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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