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四爷对我而言,是一个乡土的符号。他为什么叫鬼四爷?村里人说,他永远就是那样鬼不伶仃的。现在想来,鬼,就是机灵、滑稽的意思,他,排行老四。鬼,实质上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或者境界。因为他鬼,才这么记着他的。
这里先说的是鬼四爷早年下南乡的事。三秋一毕,鬼四爷就和几个短工腿子一道,越过淮河下南乡,年年如此。在鬼四爷看来,南乡对于他,无论怎讲,都会有着哺乳期少妇的前胸,对于待哺的婴幼儿一样的魅力。我们家乡这一带一进入冬天,冷得有些邪乎,虽然离淮河不远,好像冬天一到,太阳把它仅有的温暖都投放到了淮河以南。而鬼四爷他们像侯鸟一样,因着这种温暖,也因着他们各自心中的情缘,秋后动身,春节前返乡,形成一道风景,成为今天进城打工者的先驱。其实,他们只是带着过剩的劳动能力、过剩的精力,打发冬天寒冷的时光,在南乡找一户东家,有吃有住就行,短工的活计,也不过是帮助东家犁地、喂养大牲口等农活。最好东家要有一位贤淑可人、风韵独具的年轻妇人。鬼四爷就说过,南乡的女人那可真叫好哇。
这一年,鬼四爷下南乡路过六安地界。他感到身上有些不太舒服,就在镇子上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下来。鬼四爷发现,这里一家小吃店的早餐供应很有意思,清晨起来把几张小方桌和几只小凳往门口一摆,主卖糍粑,稀饭和小菜是不要钱的。
小吃店的老板娘是一位齿白唇红、身量细挑、行动麻利的小妇人。鬼四爷一眼看到这个小老板娘,身穿得体的衣衫,细腰上系个围裙,弯腰洗碗的时候,白润的腰肢露出一截。天下竞然有如此的好事情。不妨在这里多住上几日,一则可以在每天的开始,就能看到老板娘年轻的脸和忙碌的身影、听到她招呼客人时带几分柔柔的南乡话语声,并能找机会和她说上句把两句话,二则可以调养身体。于是,鬼四爷每天必到,在拐角的小方桌前坐下,喝四碗稀饭,吃三碟小菜,然后,抹一抹嘴,从从容容离去,回到客栈啃他带的干粮。
日子长了,小老板娘和小老板嘀咕开了:
打北边来的那个侉子,天天都来占座,耽误我们的生意了,看见吗,你。
看见了,我看那神情,是冲着你来的,他不单能喝稀饭,那双眼睛很也不老实,能刺人。
嗯
于是决定,撵他一撵。
第二天清起,鬼四爷又来到那个拐角坐下来,当他认真地喝到第二碗稀饭、吃完第一碟小菜时,小老板娘递话过来了:
这位客官,有点眼熟,不知从哪里来?
鬼四爷狠劲地喝了一口,慢慢地抬了一下眼。
大河北边,下蔡街。
哦,那可巧了,我有两个熟人在那,想向你打听一下。
你说的是哪个。鬼四爷只顾喝他的稀饭,头也没有抬。
范保旅。鬼四爷想,这不是诚心说事吗?
奥奥,可巧,我认得。那还有那一位呢?
蔡保珠。这不是想斗嘴吗?鬼四爷想。
你说的两位我都认得的,真的是有缘分。
先说那位饱驴大哥,那可是没有二话的好人,和你们一样,他们两口子也在城区开了个小吃店,起先,生意是相当的好,后来呢,饱驴他爹不能动了,就住在他们的小店里,别的也没啥,就是忒能吃饭,菜倒是无所谓的,弄得做的饭不够卖。饱驴媳妇不乐意,找个理由跑回娘家去了,这不,饱驴又丢不下他爹,又放不下饭店,这几天还在犯愁呢!
鬼四爷舞动着筷子。再说那个饱猪兄弟,人倒是不错,就是心眼子有点小。他夫妻两个也开了个小吃店,俩人把生意张罗得挺红火的。谁知她二大爷平时就爱弄两盅,这会子有了晚辈开的这个小店,不正是对上劲了。饱猪媳妇二大爷几乎天天都去,饭倒是不打紧,菜每顿是必须的,还净捡好的。吃得饱猪两口子立急,饱猪就去扒屋,不干了。又谁知,一不小心房梁掉下来,把右腿给砸断了,你看看,这哪里是本哪里是利?这饱猪现今还在家里睡着呢!
说话间鬼四爷面前的碗和碟都又见了底。看得两口子眼都大了。
那就走罢。这一晚,鬼四爷南行到一家客栈里住了下来。这客栈的老板娘比先前那位饭店老板娘看上去更细挑、更耐看,也更年轻。鬼四爷没见过如此出色的女人,就想转着点子多瞅几眼,找着话茬多讲两句。可老板娘总是深居简出,不给机会。
又是一个早晨,鬼四爷收拾停当,结完店钱。在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骂将起来。越骂越难听。店伙计过来,望着腰圆膀大煞气满脸的鬼四爷,不知所骂,可怎么也劝不住。鬼四爷边骂边朝老板娘住的地方瞟,并不理会店伙计。店伙计就把老板娘喊来。
老板娘一脸息事宁人的笑:
这位客官,不知小店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
那你骂谁?
谁骂我我就骂谁!
说完,鬼四爷拎起小包袱,复向南奔去。
鬼四爷走后,老板娘和店伙计查铺。店伙计揭开鬼四爷收拾的齐整的被子,一股刺鼻的气味顶了出来。原来被子里放了块破布,上面抹满了昨晚鬼四爷从烟杆里捅出来的烟油子。
这个挨刀子的侉子!老板娘话刚出口,就去捂自个的嘴。
我就此方面问过鬼四爷,他说,这都是人家编排他的。
倒是,后来他真的从南乡带回了一个能干、一口蛮腔,身材、面相都好的女子,被我们称之为四婶。再后来,四爷和四婶生了五个儿子,成了地主。
有一年,四爷和四婶戴高帽子被拉到台上去斗,俩人依然似笑非笑的模样,群专队员逼着他的儿子们领着喊打倒地主、地主婆的口号。一个儿子被弄得鼻青脸肿,情急之下喊道:打倒俺爹、俺娘!台下的人不知咋弄的,众口一声:打倒俺爹、俺娘!接着,全场哗然。这还了得,群专队“红白棍”加拳脚,着着实实把四爷的那个儿子打倒了。
前些年,四爷下世的时候,九十四岁,四婶健在,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不用说,是“鬼”支撑了他的人生。人生往往不如意,在不如意之中,活出一种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