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我想着溶溶的黑夜里,声音沉下去,另一些却浮上来。风的声音、雨的声音、灯烛哔哔剥剥、草虫的翅衣烧焦在火苗里,迸出火星。灯影暗下去,重又亮起。
窗外的雨势大起来,滴打在人家的檐角,像古老的风中送来六角铜铃的轻颤。窗是紧闭着的,倒不是畏寒,我是愿意让皮肤浸淫在暗冷的空气中,唯是害怕落雨弄湿了书。
这是不曾有过的一刻,簌簌的寒意透过玻璃缓缓印在胳臂上,像牵牛花的叶子颤颤地抚弄,有些毛茸茸的痒,又微凉。
左手边的蓝色玻璃杯透着晶莹的光,它蓝荧荧的立着,我看住它,它却不曾回望。或许心里还在想:看我做什么,我空有半瓶水罢了。
去抓住杯壁,温的,因水还未凉透,将将合适入口。雨落个不停,风也萧萧,却不至于瘦尽灯花又一宵。却原来只是静,静的人无思无想,只一味取水来喝。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不知究竟如何。
漫夜里,思绪是去到更无垠的北方,至于为何是北方,或许是北方广袤平旷,无根无系如泛海之舟,是谓通脱自由。
这样淡然的凉意是恰到好处的,夜里混沌,能无收无管去放纵语言与情感,而清冷的温度不至使人过分迷乱。大约就如同朦胧着眼看毛月亮,本就若有似无的,如今更是璞玉天成,虽偶有虚惊,却很着意趣。像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起先是听白先勇先生讲《红楼梦》,讲到“情根一点是无生债”。这里“情”却不单是情爱,更切合是宇宙的本源。一旦生了根,这债就难还了。绛珠仙草为偿点滴灌溉之恩,同堕尘世,以泪相还。木石因缘前生定,金玉何堪在一堂?
先生讲课很有韵味,言犹带笑,常使我忘身所在,痴憨顽愚。不是说先生,是我自己,抽不出情境。
听先生一言,如饮醴泉甘露,非是洗尽尘烟,而是懂得隔望。我差了许多意思,容易深陷其中,恍恍惚惚、嘻嘻笑笑、慨慨叹叹。
而后看《中国往事》,不是初次回看,是从前种下的因。再回望,不得了,怎么这样好?含蓄隐晦、莫测难言的氛围气息,弥散在周身,动情得不知怎样才好。一点点人物语言、音乐布景、镜头过场,会恍惚缓不过神,揉皱了一颗心,要沤点什么出来?临提笔,却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昨天去旗袍店,看料子款样,挑中了一块月影纱似的素银色绢布,喜欢的了不得。结果师傅淡淡说你拿反了,这是背面。替我翻过来一看,花团锦簇,明黄艳紫,不甚喜欢,又放下了,真是啼笑皆非。
去试形制,短、中长乃至长旗袍均上了身,然而唯有那身贝珠紫的滚边盘扣长旗袍上身时,才终于有了归属感。手抚过布料,心底有难言的波澜。这一件样衣于我是偏大的,腰身宽出两寸,衣摆长度漫过脚背。
即便如此,站在镜前时,我还是虔诚的不敢松一口气。原来时光悠悠,却留下这样焕彩的衣物,留待有心人将它穿在身上,收进衣箱,像笼住了的旧上海的十里洋场、如影时光。
同制衣师傅商量,能否将后背的隐形拉链换掉,仍是传统样式,要上海领、盘扣、里衬、滚边,长一些隆重点也不要紧。布料还要再选,颜色收住了,花色就要放一放,不然显得小气。
沉在衣物编织出的幻影里良久,临了了,才想起拿笔,本是为了摘录汪曾祺先生的句子。是这一句——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
是我抑或非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众生难道不都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