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母亲灶膛里跃动的火苗,总在记忆的烟囱里盘旋不散。少年时读《乡愁》,只当是纸上的墨痕,直到漂泊半生,才懂那缕炊烟早已缠成脐带,勒进游子的血脉。
故乡的灶台曾是最鲜活的图腾。冬晨的霜花还未化尽,母亲便蹲在灶前添柴,松针在火中噼啪炸响,铁锅沿滋滋冒着米粥的甜香。我蜷在蒲团上烤火,看火舌舔舐黝黑的锅底,把母亲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株坚韧的稻穗。灶灰里煨着的红薯裂开焦皮,香气混着柴烟漫过木窗棂,惊醒了檐下冰凌。
如今返乡,灶膛早已冰凉。青石灶台被拆解成碎块,新砌的瓷砖灶面锃亮如镜,不锈钢燃气灶泛着冷光。母亲颤巍巍拧开阀门,幽蓝的火苗"嗒"地腾起,没有烟尘,没有爆响,更没有那股裹着草木清香的暖意。她煮着速冻饺子,电磁炉的嗡鸣声中,忽然喃喃:"你爹当年砌这灶台,整整磨了三天青石..."
村口的烟囱集体哑了。当年夕阳西下时,几十缕炊烟如墨痕般在黛色山峦间洇开,是大地写给天空的家书。如今家家户户的屋顶立着太阳能板,白晃晃地反射着天光。邻家大娘捧着电饭煲叹息:"天然气是方便,可蒸不出柴火饭的锅巴香喽。"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摩挲着灶台裂缝,那里还嵌着三十年前我玩泥巴留下的指印。
我踱到后院,柴垛早已腐成泥土。当年劈柴的斧头锈在墙角,斧柄上父亲刻的记号模糊如泪痕。记得他总说:"灶火旺,家才旺。"可如今连灶神龛都空了,红纸神像被收进玻璃框,成了供人拍照的"民俗展品"。夜风穿过空洞的灶门,呜咽声像极了母亲熄火前吹气时的呜咽。
离村那日,母亲往我包里塞了罐灶灰。"老辈人说,带着故土的灰,走到哪儿都不怕。"她浑浊的眼里映着晨光,"只是这灰...怕是最后一把了。"车窗外,故乡的轮廓在薄雾中淡去,唯有那罐灰在掌心发烫——原来乡愁是燃尽的柴薪,余温尚存,却再也点不亮一盏归途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