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梦兆降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从王夫人那儿回来以后,见宝玉一天天好起来。心中也很是高兴,叫人传话给贾政,以后但凡有会客之事一概不允许宝玉再去,一是因为打的确实重了,要将养几个月。二是给他算了命,星宿不利,不能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贾母又给袭人说了这话,好叫宝玉他们放心。
那宝玉平常就懒得与那些士大夫们来往,如今有了贾母的这句话,越发的得意了,亲戚朋友一概不见,连家中早晚的定时问安也都一发随他自己便了。每日不过清早到贾母和王夫的处走走就回来了,日日清闲。宝钗有时见机劝导他几句,他反而生起气来疏远了宝钗。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再向他说那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从小不曾劝他立身扬名,所以他和林黛玉十分合得来。
这里说说凤姐这儿。自从金钏儿死了之后,有几个家人常常来孝敬她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凤姐自己倒生了些疑惑,不知何意。和平儿说起这几家人来。平儿冷笑说,奶奶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大概他们的女孩儿一定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原来太太屋里有四个大丫头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份。其余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他们必定想要弄这一两银子的。
凤姐听了,说到是了是了,你不提醒,我倒忘了。这些人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到不了他们身上。如今他们要自己送的,送什么就收什么,横竖我有自己的主意。
后来凤姐回王夫人,按例说要给她添加一个丫头,王夫人最后决定自己屋里人不必增加,丫环的例钱照旧是四个人,让玉钏儿吃一个双份的例。王夫人又考察似的问了凤姐儿许多的内眷丫头份例银子的事,原来是王夫人听见有人抱怨少了一吊钱的事情。凤姐一一回荅,并无错处。
王夫人考虑良久,说是老太太屋里的八个人,今袭人去了宝玉处,就给老太太那再加一个人,替补了袭人。至于袭人来到宝玉处的月例银子,从自己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来给袭人。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和周姨娘的,也就有袭人的一份,只是却从我的份例上匀出来,不必动用官中的就是。凤姐一一答应。就笑着对薛姨妈说,姑妈可听见了,我平常说的话可对,今日果然应验了。薛姨妈也说袭人这孩子模样没得说,行事大方,见人和气,柔中带刚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呢,宝玉果然也是有造化的,如果能够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好了。凤姐说,既然这么样那就开了脸,明放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说不好,一则年轻,二者老爷也不许。第三者,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然又放纵的时候也能听他的劝,如果做了眼前人,现在该劝的也不敢劝了。如今且混着,再过个一两年再说。
凤姐和王夫人回完话转身出来,刚到廊檐下,就见几个执事的媳妇们正在等着回事儿。众人见她出来,便笑着说,二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日的,可别热着。凤姐把袖子向上挽了几挽,斜眼打量着他们,说这里的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给众人说话,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200年前的事都想起来了问我,难道我不说?又冷笑着说,从今以后啊,我倒要干几件刻薄的事情。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猪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娼妇们,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赶明儿一股脑儿的扣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如今裁了丫头们的钱就抱怨,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两三个丫头,一边骂一边走了。
这里薛姨妈等这里吃完西瓜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回去。宝钗与黛玉回到园中,宝钗约黛玉一同到藕香榭去,黛玉说要回去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便就进了怡红院,想要去找宝玉说话。不想到了园里鸦雀无声。顺着游廊来自房中,见外床上丫鬟们都在睡觉。转过隔子间,来到宝玉的房中,宝玉在床上睡着,袭人坐在身旁做针线,还拿着一柄白犀角拂尘。宝钗悄悄的走进来,说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子还有苍蝇,蚊子?你只管拿这拂尘干什么呢?袭人猛不防抬头见是宝钗,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的说,姑娘来了,吓我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和蚊子,却有一种小虫子,从纱眼里钻进来 ,人看不见,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一样。宝钗说道,怪不得这样,屋子后面临水,又多是鲜花儿,这屋里面又香,这种虫子呀,都是花心儿里长的,闻香就扑。宝钗又夸赞袭人的好活计,白绫红里的肚兜儿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的五色鸳鸯。宝钗又问,这是谁的?也值得你下这么大的功夫?袭人向床上努努嘴儿。宝钗说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着说,他原不肯带的,所以特地的要做的精致好看,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晚上睡觉不留神,或许就着凉了,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有些盖不严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个用了功夫,你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比这个还好。
宝钗说亏你有些耐性。袭人说今天做的时候长了,脖子低的酸酸的,就叫宝钗在这坐会儿,自己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那活计,不留心就也就坐在了袭人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看那活儿做的着实可爱,也由不得拿起针线来,替她做了起来。
这个时候林黛玉因遇见了史湘云,和她一同约着来向袭人道喜。两人来到院里之间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黛玉却来到窗户外面,隔着纱窗往里一看,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的睡在床上,宝钗坐在他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犀角柄拂尘。黛玉一见这个情景,连忙蹲下身子,抿嘴一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忙招手叫史湘云。史湘云见她这般光景,以为有什么新闻,忙赶过来一看,方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平日待他厚道。忙又掩住了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她去池子边找袭人。
黛玉心里明白,冷笑了两声的随她去了。这里宝钗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就听见宝玉在梦里喊着骂着,“和尚,道士的鬼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要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得怔了。回头袭人走进来,笑着说还没醒呢,宝钗摇摇头。袭人又笑着说,我才见林姑娘和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吗?宝钗说没见他们进来,然后冲袭人笑,说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一听就红了脸,不过是些玩笑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着说,今日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句话没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着说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唤了两个丫头在这儿侍候着,就和宝钗两个人出了怡红院往凤姐儿这里来了,果然是告诉她这话,又叫袭人去给王夫人叩头,但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不好意思。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经醒了,忙问什么缘故?袭人含含糊糊的回答着。到夜里无人了,袭人才告诉宝玉,宝玉也很高兴,笑着说我可看你还回不回家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你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个着落。时间久了又算什么?净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的话,来吓我。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来叫你回去。袭人听了便说,你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我就走。宝玉笑着说,就算是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了,让别人知道说我不好,你去了就心安理得?袭人说,这有什么呢?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吧,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的,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着的也就罢了。宝玉听见袭人说这话,忙捂了她的嘴说,罢了,你别说这些话了。
袭人果真是个好Y头,逮着机会就讽劝宝玉。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的话,说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的实话呢,又有些悲伤。也后悔自己莽撞了,连忙笑着岔开了话题,说些宝玉平日喜欢的春风秋月,红粉脂凝的,后来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头上,袭人便住口不说了。
那宝玉听兴正浓,见她不说了,自己说笑道,人谁能不死呀,只要死的好。宝玉站在自己的角度抨击那些须眉浊物的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拼死搏得一个忠烈之名,“文死谏”置君于何地?武将战死沙场,置士军于何地?宝玉说这等都是些“沽名钓誉”之人。袭人这里和宝玉关于人生一死的交流,大概对袭人的命运有重大影响。
贾宝玉说着说着说到了自己。说自己如果有造化,能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也很好的,再如果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飘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从此再不托生为人,这也是我死的其所了。袭人见宝玉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困了,不说了。那宝玉方才合眼睡觉,次日也就忘了这个事情了。
这日宝玉各处游玩的腻烦了,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意犹未尽。就到梨香院中来了,想找那位龄官,据说她唱的最好听。这时众女孩儿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座。宝玉并不坐,知道了龄官在屋里,也就忙到她屋里去了。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也不动,宝玉心无芥蒂,在她身旁坐下陪着笑,央求她起来给唱一曲。龄官赶忙起身来躲避,并说嗓子哑了,前日娘娘传她们进去,她还没有唱呢。宝玉见她坐正了,一细看时,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见她如此景况,自己从来还没有被别人嫌弃过,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别人都不知什么原因,宝玉便告诉他们,她们笑着说,你先等一等,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必定会唱的。宝玉听了便问蔷哥儿哪去了?说方才出去了,一定是龄官要什么他就去变弄了。宝玉听了很是奇特,等了片刻,果然见贾蔷手里提着个雀儿笼上面扎着个小戏台,里面还一只雀儿。他兴冲冲的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和宝玉说话。原来贾蔷花了一两八钱的银子买了个“玉顶金豆”,还会衔旗串戏台。贾蔷说话间让宝玉自己坐下,他却往龄官屋里去了,宝玉这个时候听曲子的心已经没有了,想要看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的。
这里贾蔷进去,笑着让龄官来看看这个玩意儿,省的你天天闷闷的。说着自己先玩儿给龄官看,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个戏台上衔着鬼脸旗帜乱串。那些女孩儿都笑了,唯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龄官说你们家把这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戏!这还不算,你这会儿又弄了个雀儿来,干的这个浪当事,分明是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忙站起来,赌咒发誓的说,今儿个自己糊涂油蒙了心,费了一二两银子买了它,原说是解闷的,就没想到这上头去。好了好了,我放了生,倒也免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个雀儿放飞,把笼子给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也还有个老雀儿在窝里等着她呢。你倒忍心把它拿了过来。我今日咳嗽出两口血,太太打发请大夫来,你不替我细细问问,却用这个来取笑我。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偏害病。龄官说着哭起来。贾蔷忙说昨晚上就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的,吃两剂药,后日再看看。谁知今日又吐了,我这就去请他去。说着便要走。龄官说站住,这会儿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去请他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了。宝玉见了这般光景。不觉看得痴了,这才领会出画“蔷”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回去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然不顾的相送。
那宝玉一心的裁夺盘算,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正看见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说,我昨天晚上说的话竟然说错了,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以后,只好个人得个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想不到宝玉又提了起来,便笑着说,你可真真的有些痴了。宝玉默默不语,从此深悟人生的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自神伤,不知将来葬我者,为我洒泪者为谁?这都是宝玉心中所怀想。
黛玉见到于如此的情形,便知又是从哪里着了魔来,不便多问。因此说自己才在舅母跟前过来,说明日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问你去不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宝玉说不去,上一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又去,万一碰见了人怎么办?天又这么怪热的,又要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不会恼我的。
袭人说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一盅茶回来,这样岂不好?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着说,你看在人家赶蚊子的份儿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何意?袭人便将昨日他睡着了,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会儿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说不该,我怎么就睡着了?亵渎了她。一边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整整齐齐来辞别,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和黛玉只得送她到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又有他家的人在跟前,不敢表现十分的委屈。一会儿宝钗又赶来了,欲觉得难舍难分,还是宝钗心里明白。万一他家里人回去告诉她婶娘们,恐怕湘云又要受气,所以只是催着她走了,众人送到二门,宝玉还要往前送她,倒是史湘云拦住了,只是悄悄的嘱咐宝玉,说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些,好让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的答应了。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家方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