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的时候我还小,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母亲还在世时,有时会和我说起姥姥。母亲走了,姥姥离我好像更远了,像一个梦,总是蒙着一层雾,朦胧又温馨。
我出生的地方在辽宁省的北部,一个叫“六家子”的村庄。我不知道“六家子”这个村名的由来,是不是因为最初只有六户人家呢?儿时的记忆中,东西走向的村庄很长很长,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儿。村子中间是蜿蜒的土路,土路两旁比邻着独门独院的几十户人家。我们家在村子中间偏西的路南,西邻姓李,那时他家我叫做大奶的老太太还很硬实。这家的两个男孩海波和二胖在外面挨了欺负、受了委屈,不喊爸不喊妈,就喊奶奶,他们的奶奶应声拎着烧火棍气势汹汹地小跑着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把别人家的孩子喝斥一顿。我母亲整天忙,我挨欺负也没空管我,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10年就去世了,我特别眼馋老李家的孩子有奶奶。眼馋归眼馋,奶奶不能死而复生。好在,我还有姥姥。
但我一年当中能见到姥姥的日子很有限。姥姥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舅舅家在我家西边的路北,离我家差不多有二百多米的距离。舅舅和舅妈和我们并不亲,我没有任何儿时被舅舅舅妈疼爱的记忆。以致很多年后,我也成了家,每每听我先生说起他小时候去姥姥家,晚上饿了,他舅妈在灶坑里填上柴点上火,锅底放水,锅里放个蒸帘,把别人看望他姥姥送的糕点蒸热乎了给他吃,我就无比羡慕。
因为舅舅舅妈不亲我们,我家的小孩子几乎没事从不去舅舅家。他家的孩子和我也不亲。有个小我一岁的妹妹,很厉害,爱骂人,好几次我在家门口玩儿,没招她没惹她,她站在她家大门口,看到我就开始骂,骂的很难听,字眼还会涉及到我母亲、她的亲姑姑。我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心想咱们是亲戚呀,你还骂我,不怕让外人笑话!
一年中和姥姥相聚的时光,就是过完年要出正月、天气逐渐转暖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去舅舅家把姥姥接来,在我家住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母亲总是把年嚼果儿(方言,指过年时置办的好吃的东西)尽可能留的久一些,好在姥姥来时做给她吃。那时的姥姥大约七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的,微微有点驼背(也可能是我那时太小了,就觉得姥姥个子很高)。姥姥穿着青灰色带大襟、系纽襻的布衫,肥肥的黑色裤子,小腿到脚脖缠着绑腿,长长的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个疙瘩揪儿(方言,指头发盘成一个卷儿),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说话轻声细语。姥姥来家的第一天,父亲下班回家,进屋见到坐在炕头儿的姥姥,总是会恭恭敬敬地点点头,面色微红,憨厚地说一句“五婶来了”。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里还不时兴男人管丈母娘叫妈,父亲就按和母亲结婚前的叫法,一直管姥姥叫五婶。姥姥笑咪咪地应一声,回一句“魏本忠回来啦”。父亲到家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我们帮母亲放炕桌、拣碗端菜盛饭,一家人围着饭桌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父亲不怎么言语,自斟自饮母亲事先给他烫上的一壶白酒(二两),给姥姥夹菜,母亲、姥姥和孩子们边吃饭边絮絮地交谈。夕阳柔和的光晕透过北窗洒进来,我看着眼前挚爱的亲人们,小小的心灵被满满的幸福包裹着。
当天光完全暗下来,母亲点上煤油灯。东北的春天还很凉,为了火炕的热乎气儿不过早散失,家家都是天黑就提前焐上被窝儿。我焐被窝儿就是和姥姥学的。姥姥手把手教我怎么把一床被子焐成一个规整的被窝儿,晚上人钻进被窝里脚底下和身体两侧都能包裹的严实,不透风。一开始我弄不好,姥姥要帮我,我不服气,自己反复练,直到把被窝焐得和姥姥一样好。学会了这个手艺,每天晚上我就抢着焐被窝儿,把一个个被窝在炕上挨个儿焐好。然后,我们围着灯,坐在焐好被窝的喧乎乎的炕上,母亲边做针线边和姥姥聊家常。我和姐姐央求姥姥解下包脚布,看她的脚。那是被缠过足、中间又被解放了的脚。姥姥说,当年缠足时,她又哭又闹,可能是闹得太狠了,也可能是太姥姥心疼了,终于缠的时间不是很长又给解开了,这样姥姥的脚才没有完全变成小脚,只是脚趾明显佝偻变形。我轻轻抚摸姥姥变形的脚趾,问她还疼吗?姥姥笑着说,早就不疼了。可我心里还是一紧一紧的,好像当年的疼痛穿越时空传导到了我身上。
第二天清晨,姥姥早早就起来了,洗漱干净,就该梳她那长长的花白的头发了。姥姥疙瘩揪儿的头型让我和姐姐都觉得新奇又好玩儿,于是我俩就争抢着给姥姥梳头。姥姥的头发放下来长及腰际,发丝又细又软,攥在手上细细的一绺。我常常是鼓捣半天也盘不成姥姥疙瘩揪儿原有的样子,姐姐就说我笨,让我一边去,她来盘。我撅着嘴闪到一边,不服气地看姐姐摆弄姥姥的头发。有时我们一定是给姥姥揪疼了,因为姥姥直咧嘴。那姥姥也不说啥,照样笑呵呵地任由我们摆弄。
白天,姥姥帮母亲搓麻绳,留着纳鞋底用。我忘记了那种麻叫什么,只记得植株高高的,夏秋之际贴根割倒,捆成一人粗的一捆捆,放到村子北面我们叫做北大坑的水塘里浸泡,让麻杆的外皮更容易剥掉,也更有韧性。浸泡到时间了,把成捆的麻捞出来,一根根剥掉外皮,剥下来的皮,晾干了成了青白色,就是搓麻绳的原料。早饭后,姥姥让母亲把麻拿过来,她就开始坐在炕头搓麻绳。姥姥把一条腿盘起,另一条腿弯曲在胸前,把宽大的裤腿挽上一段,露出一截白白的有些干瘦的小腿,拿起一绺粗细适宜的麻分成两股,从头儿开始在小腿上一下一下搓麻绳。搓一会儿,哪股细了,就再续上一些麻,直到搓得要够长了,就不再续了,让麻绳的尾段细一些,方便纳鞋底时穿上针。麻很粗糙,磨腿,搓的时间长了,姥姥的小腿就微微有些发红。母亲怕姥姥累着,让她别搓了,但姥姥并不停下来。我家孩子多,母亲一年要做很多双布鞋,用很多麻绳。姥姥说,她多搓点,母亲就能少搓点,轻省些。
姥姥在我家的日子,我心里无比放松。有姥姥在,即便我做错了事,母亲也不会像平常那样说我。姥姥性情温婉,贤淑大度,在家对舅妈从不挑剔,在外更不论他人短长。父亲曾对母亲说:将来你当了婆婆,能做到他姥姥那样就行了。
因为姥姥不讨嫌,不仅是母亲,就是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也都愿意姥姥在我家多住些日子。但姥姥的传统观念让她觉得女儿毕竟是嫁出去的人,是外人了,在女儿家住久了不合适。任凭怎么挽留,每次住到大约一个月,姥姥就坚决地要回家了。一想到姥姥再来我家还要经过漫长的春夏秋冬,我对姥姥就更加留恋和不舍。
有一年姥姥走后,一天我在外面玩儿累了跑回家,进屋看到母亲正坐上炕上偷偷抹眼泪,针线笸箩放在脚边。我吓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落泪。我小心翼翼地凑到母亲跟前儿,怯怯地问她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儿,擦干眼泪接着干活儿。后来我才知道,是姥姥病重了。
姥姥去世那天,我们小孩子没有去姥姥家,可能是母亲担心去世的姥姥吓到我们。正赶上那天村里放电影(那种露天电影),那时一年难得看几场电影,十里八村来了放电影的,大一点的孩子都会追过去看。姥姥的死让我感到悲伤,而电影又如此诱惑我。看到老老少少拎着板凳陆陆续续往生产队队部旁放电影的场地走去,我心里矛盾极了。最终,我没能经住电影的诱惑,还是去看了。我完全忘记了电影的片名和内容,只记得自己是怀着矛盾和内疚甚至有些烦躁的心情把电影看完的。边看还边想,姥姥都死了,我还在这看电影,真没心!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姥姥留给我的记忆是如此单薄,却又无比温暖。
我一次都没梦到过姥姥。
其时,我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