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十年代中叶，星期天下午，倚塬而建的绛帐高中，墙外是一条水流湍急的灌溉渠，夕阳把水面镀上了一层金色。岸边的土路上，风尘仆仆走着的，是一群群十六七岁衣着朴素的男生女生，每个人身上必携带一个包或一只筐，包多是粗布缝制，也有编织袋改的，斜挎着，耷拉在一侧。筐多是塑料编制的，也有竹编的，右手提着，身子自然左倾，努力保持着平衡。里面装着的有馒头，更多的是锅盔，少不了一个大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腌制的萝卜，芥疙瘩，蒜苔，辣椒酱……。
高中离我们家约十六七里，还有几段路是土路，晴天尘飞扬，雨天泥汤流。况且早上六点多上操，晚上九点半下自习，我和多数同学一样只有住校。自行车也没地方存放，只能放在附近的亲戚家里，很不方便，因此多是步行。那时候我们给灶上交的是面粉，好像还有玉米糁，这是我们当地人的主食。开始是家里人送到学校，后来我们自己骑自行车驮去，排成一列，等着灶上的师傅过秤，再缴上一些钱，然后换一沓盖着红章的饭票，票面上印着一排排的1，2数字，表示几两。开饭的时候，值周的老师，站在队伍前面，接过学生的票，用圆珠笔，划掉上面的数字。个别脑子精的同学，竟然用修正液涂了老师的笔迹，一次侥幸可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最终被发现，被通报批评，现在都忘了最后如何处理的。
早上天黑乎乎的就开始上操，操场在渠南，低于渠岸约三米，周围是田野，须走出校门，踏过桥，下陡坡方到。跑完操，然后回教室，教学楼在渠北的塬脚下，上楼，扯开嗓子，子乎者也、abcd的一阵朗读，七点多就该吃早饭了。灶房，宿舍在半山腰，有东西两条砖砌的台阶，长且陡，也有一条车行的坡道，绕的太远，我们是不走的。灶前的廊檐下摆着几口大铁锅，每个前面排着一条长队。这里有一个挺大的园子，砖铺的地面，乌压压挤满人，只能蹲在露天的地上，下雨就须端回宿舍吃。一大碗稠稠的玉米糁，如小米般金黄，还别说，大铁锅熬的就是香。地上摊着一溜打开的咸菜瓶，你夹我的萝卜干，我尝你的辣椒酱，你说我的芥疙瘩好吃，我赞你的蒜苔香，有滋有味，其乐融融。掰一份锅盔，你一片，我一片，道一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苟富贵，毋相忘”，便笑作一团。枝头的麻雀也叽叽喳喳，似在催促我们，它们等着吃我们掉下的馍渣。
上午有四节课，到最后一节，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感觉肚皮都能贴着后背了，隐隐约约听到崖畔上有人在敲着碗筷，于是便盼望着，盼望着下课的铃声早点响起。叮铃铃，终于响了，老师前脚刚走，我们便拿出碗筷，窜出教室，如离弦的箭，冲下楼，跑上长长的台阶路。排队，又是一锅糊糊的烩面片，难得见几片菜叶、几滴油星，然而我们却吃的不亦乐乎，呼滋呼滋，转眼一扫精光，吧嗒吧嗒嘴，其实没饱，舍不得再买。只好排着队，打一碗开水，扑溜溜的端回宿舍，又是咸菜就馍，要想肚子饱，还得靠馍夯。
夏天的时候，最头疼的是，馍容易发霉，变味，长出细毛，自然舍不得扔，抠掉霉点，抹去细毛，我们照样咽下肚。冬天的时候，馍硬的像石头，在开水里泡泡，也能吃出山珍海味般的感觉。灶上养的猪，育肥了，杀了，每人碗里几个肉片炖粉条，便是改善生活，馍掰碎，拌在里面，油滋滋的，飘着香味。校园里处处洋溢着一张张笑脸，如同过节般的喜悦。真想告诉现在的孩子，你们在食堂就餐，盘子里剩下的肉菜汤，那是我们当初做梦都不敢想的奢侈。
最可恨的是，宿舍里猖狂的老鼠，这可是游击战的高手。总是乘我们上课之际，把宿舍变成它们的乐园，肆无忌惮作恶，咬烂我们的被褥，啃食我们的干馍。每一次看着馍伤痕累累，看着一圈残留的牙印，我们气愤却又无奈，剥掉糟蹋过地方，所剩无几了。也曾和老鼠斗智斗勇，挂在高处，吊到梁上，却挡不住这狡猾的生灵。
晚自习下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斜靠着被子，嚼着硬馍，眺望窗外的星空，对着星星默默许愿，不远处火车隆隆的驶过，我们也憧憬能坐上车，到远方的世界闯闯。经受了春日料峭的风，夏日蚊虫的叮咬，秋日绵绵的愁雨，冬日刺骨的霜雪。伴着馍渣一片片的掉落，我们慢慢长大。岁月就这样静静的流逝，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一晃三年悄悄逝去，我们道别，各奔前程，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
还记得那一千个夜晚，爬上几百米的台阶，就会望见立在半山腰处几盏昏黄的路灯。路灯下那个苦苦读书的学子，你的手里攥着半个馍，这盏灯，拉长了你的身影，点亮了你前行的路，但是否到达理想的彼岸，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如愿以偿，请感谢当年努力奋斗的自己，如果你终究输给命运，也无需自责，你曾经尽力了，对得起自己。
常常梦见这一幕，在半山腰处，我孤零零的站着，茫然若失。忽然闪现几个高一级的学长，唱起了“……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这歌声，清澈高远，余味无穷。三十多年过去了，还在我耳边回荡着，那些矫健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
月光如霜，山风正紧，崖影崔嵬，灌木瑟瑟。走进宿舍，简陋却温馨，一盏灯，光芒如豆，一群人，衣衫单薄，一口馍，干硬如柴，一口菜，咸中有辣，一声笑，豪情万丈。我的兄弟们，你们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