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窗被换下来了。
新窗大扇玻璃,铝合金骨架,气宇轩昂。换下来的老木窗,像个老人,立在墙角,黑瘦枯干,凄清黯然。
抚一把老窗,恋恋又怅怅。我妈说,你多大,这窗子就有多少年了。
那时我有多大呢,恍惚记得小小的身影站在窗台,窗台有点窄,外婆总在这哄我,一口一口喂我吃饭。有时她把我背在背上,有时又把我立在窗框边,她被我闹得有多累就有多幸福吗?我跑出去玩,她喊:明灯子,回家吃饭哩!我哭闹,她说:举到头顶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咋舍得动一指头呢!她说过的话,被风吹得有多远了,四十年矣,大概唯有我记得,老窗记得。
一到冬天,老窗玻璃就上满好看的霜花,如同一幅水灵灵的山水画。太阳才落山,那些从天而降的白肥肥的小脚,就急切切地爬上窗,一脚挨一脚地,踩出新鲜好看的图画:这里一根肥大的山鸡毛;那里一蓬粗大的青蒿;更远处一片一望无边的荒野,风一来,翻滚万里草海……小小的我对这些霜花惊讶又痴迷守着她看不完,。有时还恶作剧地鼓起腮,对着霜花大口哈气,一鼓脑把她们吹化,可是,只一会儿,屋里烧饭的热气撞上玻璃上的冷气,霜花又鲜亮亮地集结,这些不屈不挠的霜花哟,在没有童谣没有动漫的年代,老窗像一个月光宝盒,藏有万千神奇,给我贫瘠的童年捧来富足的快乐!
过年时,家家要裱糊新窗。抽出折页里的楔钉,摘下窗,撕破蒙尘的旧窗纸,外公是个仔细人,他不许窗框留下毛毛的草边,拿一块玻璃片顺窗框一格一格地刮,再扫净纸屑。再在框棱上抹匀浆糊,摊开一张硕大如缎,雪净如练的白纸,爸妈各持一角,外公伸开胳膊抻直最下两角,四角对齐,一张纸便稳稳地落到窗格子上。新窗糊好。
糊好的新窗白腻腻,柔光明亮。太阳跳上窗,幽暗的小屋一下亮起来,像云散雾开,瞎眼婆婆突然复见光明一般。
这还不算完工。我家的窗上年年都要题诗写字的。毛笔蘸的不是黑墨,而是菜籽油。外公读过私塾,是个有点文化气的老头,只见他端立窗前,纳气沉肩,左手一只白碗,碗底一汪清油,右手执粗毫大毛,吸饱油汁,悬腕运肘,笔头顿挫,踢踏落纸,像个小马驹,嗖嗖地四蹄生了风般,转眼间窗上洒满古诗和农谚。一笔一笔的油迹洇在白白的窗纸上,清润朗透,打进窗的阳光愈加明艳。
油字的窗比先前又亮上三分,屋里要暖上一度。晚上临睡时,那些字幽幽的,借月光看得分明,读上几句,我家俨然诗书门第。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冬天雪大,油字的窗雪花粘不上;秋老霜降,油字的窗严霜打不透;炎夏雨骤,油字的窗雨水潲不湿;春暖雾重,油字的窗雾水撩不潮。这才要紧嘞。油字的窗似披了一层软猬甲,纵雨雪纷纷,霜欺雾裹,窗纸不湿,棱框不霉,老窗百毒不侵,主人家的一番心意可见。老窗懂得的,老窗像个老仆,年年岁岁,守在檐下,为家人看护岁岁年年的风雨。
日月兜转,老窗开阖,不觉经年。
“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站在时光的岸头,蓦然回首,始觉太多的物是人非——不知何时开始,儿时结着厚厚霜花的画册不见了,天儿再没从前那样冷,屋里烘着暖气,出门是冬日暖阳。好多年了,家家都不糊窗纸了,现在冬天窗上只简单的订一层透明塑料。窗边喂我吃饭的外婆,过年糊窗纸题油字的外公,也转身离去,撇下厮守一辈子的老窗和他们的家,只把身影依稀进老窗幽深如海的背景里,依稀在一伸手似能抚摸的昨天的故事。
立冬日,我回家帮年迈的爸妈订窗。爸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竟不认得我。妈的背驼得更深,白发像密集的雪。他们日渐衰老,越来越需要儿女的照看,可他们却从不开口,从不要求一些什么。做儿女的,身在外,总是在忙自己的,连回家的次数都有限。已有多少年我没碰过这窗,这老窗,从前青润的油漆已脱落,毛刺刺的粗糙木纹像龟裂的老手,横的竖的窗框这边拱起,那边塌下,一把老骨头快要散了架子。
我和爸妈叹息着:这老窗多少年了,太老了,是该换了!
时间的风吱呀着碾过岁月。陪伴的雨嘀嗒着流淌长情。我家的老窗,风里吱呀,雨里嘀嗒,一把老骨头,走了那么久,陪伴那么久,它多像我的亲人,多像我的父母!直至岁月头白,长情渐老——老了,也唯将只影向边,沉默不语,从来无所求,给予的却是那么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