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附近有家小饭店,老板流氓出身,做得一手好菜,且脑子活络,二十年来先后主打过成都火锅、杭帮老鸭汤、香辣蟹、湘西小炒、舟山海鲜、皖南农家菜、潮汕牛肉、本帮家常菜……
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自古人心如此,吃喝之际更毫不掩饰。
食客们推杯换盏后,常习惯点碗白饭“压一压”。这些人都经历过票证时代,憋着股狠劲觅食,但面对主食白饭,却难得的用情专一。
吃喝的江湖中,乍交之欢常见,久处不厌的,只有主食。
一万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开始驯化水稻、小麦、玉米、土豆、高粱等作物。从此,这些滋味寡淡的食物成为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提供者。更以其极简极素的智慧,与我们共同经历着庸常生活。
《道德经》里写到“五味使人口爽”,意为重口味的食物将损伤人的味觉。
主食出现, 一口饭、一口菜的中和,或索性相融为各种口味的炒饭米粉,各种馅料的包子饺子,各种浇头的面条。那些妖艳的麻辣、鲜咸、酸甜、椒香、重油,因主食而平和端庄,主食也因五味而滋润丰富。
平淡方能调和百味。
于是相互成全。
于是久处不厌。
于是细水长流。
正如中学老师所说:孩子,你就像一张白纸,可以画出各种最美好的画。
主食的极简极素,非僵化呆板,而如扫地僧一般光华内敛,不动声色间幻化无穷。
主食可以入菜。松仁玉米、玉米排骨汤、酸辣土豆丝、咖喱土豆都是深入人心的家常美食。
主食可以成菜。将麦子磨成麦麸面粉,经过浸水、搓揉、筛洗、发酵、蒸熟等工序,面粉变身为海绵状食物。配以金针菇、黑木耳、香菇、冬笋片、茭白、花生,麻油小火煸炒后,再加入酱汁与八角等调味品,煮滚收汁,醇厚清香,江南人家的一道年菜四喜烤麸便大功告成。
最梦幻的,莫过于主食成酒。中国北方盛产高粱、小麦,以其为原材料,采用蒸馏工艺而成的白酒芳香浓烈。中国南方广种稻米,用糯米、酒曲酿造的黄酒绵柔悠长。若增加糯米比例,便叫加饭酒。更有就地取材的玉米酒、地瓜烧,无不壮怀激烈。
古人酿造米酒之后,关羽温酒斩华雄,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晏殊绿酒初尝人易醉,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不敌晚来风急,武松景阳冈打虎,潘金莲借酒撩叔叔。
有酒,隔着纸张也能触摸到古人多姿多彩、活色生香的生活。
从最寡淡的食物,变为最狂野的美酒,从一个极致到另一个极致,除主食外,谁能办到。
主食就是老子所认为的“道”:“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道”是平淡而无味的,但它的作用却无穷无尽。
故而不关心主食的人,就是无“道”之人,无道之人必无好下场。
西晋低能皇帝司马衷得知发生饥荒,百姓饥寒交迫,于是提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方案:“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随“八王之乱”爆发,受尽屈辱后被东海王毒杀。
遥远欧洲也有类似案例。法国王后玛丽.安东尼听说人民群众没有面包吃,反问:为什么不吃蛋糕?后来爆发1789年大革命,王后与丈夫路易十六一起登上断头台。
在重大历史事件中,肉糜、蛋糕是权贵脱离人民群众的象征。主食则代表平民草根立场,其温度也在一段段寻常时光里缓缓释放。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人吃的还是粗糙易碎的洋籼米,家里有客人或逢年过节才上粳米。精打细算的人家,在做饭时洋籼米和粳米各放一半。
买米,要带着购粮证和自己的米袋到粮油店,最酸爽的莫过于将米袋套在储米柜斜伸出来的出口上,营业员关照一声,好了伐?此刻必须抓紧袋口,全神贯注。储米柜的米一泄而下,一旦力气不够没兜住,撒落地上,一顿臭骂少不了。
家里常有隔夜剩饭,父母下班回家做晚饭时,将冷饭倒入锅中,盖在新饭之上,热一热再吃。每次,他们盛饭都把隔夜饭盛到自己碗里。
后来我发现这个秘密,于是吃晚饭前必抢在他们之前盛饭,这样我就可以包办隔夜饭,把新做的饭留给他们。
父母觉察后,开始用端菜、洗手、理书包之类的借口将我支开。这场关于主食的拉锯战旷日持久,纵然争夺、拌嘴也乐此不疲。
时间一天天过,毕业、搬家、工作、结婚、生子,越来越忙碌,钝化了对生活的感受能力。
某一天忽然想起,家里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剩饭。原来,早已退休的父母在我们白天上班时,将隔夜冷饭放到微波炉里转转,一顿午饭就随便对付过去。
父亲笑道,你现在没法和我们抢冷饭了。一时间百感交集。
除了隔夜饭,还忘了从哪一天起,购粮证不见了,洋籼米从市面消失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买米地点从粮油店变成超市。
普通人对时代变迁,大都后知后觉。
蓦然回首,已来路茫茫。那些重要的时间节点,常湮没在一炉白饭、一笼馒头、一挂玉米、一篮土豆里,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