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个少年朋友,高中一毕业就没有再见过面。茫茫人海早已失散多年。记得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陌生的电子邮件。信中说,这么多年飘洋过海的商旅生涯,以前知道名字的人几乎淡忘了,这二十年,与少年时的同学朋友没有一个有过来往。“10月23号我突然想搜索艺术类的东东,发现“艺术导论”、“黎荔”......找到照片,发觉那人眼睛有点像以前的小黎荔,试发信......又寻找到一帧照片,从照片我确定了,那只漂亮的鼻子,那只以前天天惦记着如何拧下来油炸后加点葱花辣椒吃掉的东东,是黎荔。时间真会改变一个女子的容颜,让熟悉的人多年不见也模糊。”
我们重新取得了联系,他发来的照片让我也深感茫然,再也不是那个少年伙伴了,面容如此模糊而陌生。也许,因为他没有一只如我一样有辨识度的鼻子?
原来,追寻旧友,可以通过一只富有个性的鼻子。他说:“一个人能通过二十年前刮过一下的小鼻子,多年后还能通过这个标志确定这个人,我自已都感到惊讶。经鉴定,那只鼻子还是完整的,由于完整的鼻子的召唤,我决定重新联系你,即使远在异国”。
想起沈从文当年有一篇写人的文章《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民国十年(1921年),寄食在表兄弟处、寝于军营中的旧棉军服上的沈从文,与营房旁的学校中的青年们因足球结识。《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的主人公就是那群青年中的“印瞎子”,他诙谐机灵,有着一个雄伟的鼻子,常指着鼻子认为自己将来会不凡而长寿。每当别人说他命短的时候,他总是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指着他的鼻子说:“我有这个鼻子,活到八十八都没问题!”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有人询问这个近视眼,想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你他那么无出息。我要做个伟人!说大话不算数,你们等着瞧吧。看相的王半仙夸奖我这条鼻子是一条龙,赵匡胤黄袍加身,不儿戏!”这种少年的张狂与自信倒真有几分可爱。
“印瞎子”起初也是有梦想、有信仰的人,青年们在大树下言志的时候,讨论将来的事业,他不同于其他人,豪言要“做一个伟人”!“印瞎子”也确实是这么做了,北伐军至湖南时(1927年左右),他积极地投入到了革命的热潮中。但好景不长,国共第一次合作破灭后,国民党大肆清党。天真纯洁的革命青年燃烧了自己的血液,倒在了屠杀中。沈从文1934年冬从京返乡,在城中离奇的遇到了“印瞎子”,他竟然成了局长,一身豪奢,还染上了吸大麻的恶习。他交代“北伐以后他对鼻子的信仰已经失去,因为吸这个,方不至于被那个”。少年子弟江湖老,这位戴玳瑁眼镜穿玄狐袍子、如数家珍地讲述他那些精致贵重的“烟具”的印局长,即使鼻子依然神气,但早已没有当年的精气神。一个“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的豪杰,人到中年,活得如此猥琐!在凶残的环境中,他早已学乖了,宁可陶醉在鸦片里,也不愿背上什么“嫌疑”而死于非命,宁愿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一天算一天。
我想,那个远隔二十年从网络上一眼认出我的朋友,认出的应该不是我的鼻子,而是我的某种神情、神态,与“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少年时代还相近。提着的那一股心气依然挺拔,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还不浑浊。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今夜,我想念逝去的气息,发现过去的气息从未远离我,我的鼻子还像当年那样好使,我思念那些味道,我信任我的鼻子。小孩子没有例外,都长大了。留不住的是过去,那些遮天蔽日的往事,在心里,打着一个盘绕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