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姓雷,是位很精干的老人。村子里做得一手好木工的人有两个,他就是其中一个。
家里的锄头把坏了,父亲从杂物间里挑了一根粗细合宜的树干,要去木匠的木匠铺。我也跟着去了。木匠铺在木匠的家里。当时,木匠正认真地做一个条几,一只墨线弹得哔啵作响,平整的新木上清晰地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迹。说明来由,木匠接过父亲手中的树干,拿刨子推来推去,然后取出砂纸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遍,崭新的锄头把立马就做成了。我摸了摸,光滑地很,心里不禁暗暗地生出几分敬意来。
那个年代,村里都兴找木匠做家具。谁家娶媳妇了,要做椅子凳子桌子柜子,他们的活计不少。有时,村里乡亲的铁锹把坏了,镰刀柄折了,都会去木匠铺里找他。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而且都是免费的。有人要给钱,都被婉拒了:“乡里乡亲的,这些算啥子。”
农忙时,木匠也要干农活。作为一家之主,下秧、插秧、割稻都是好把手。农闲时,他就在自己的木匠铺里叮叮当当地忙活开了。记忆里,他的木匠铺里锯出的边角,似花状,我每次去,都捡了一些,好看地很。他也不介意,每回去,他都笑呵呵地说:“喜欢就多拿点玩呗。”有时也会在他的木匠铺里看到条几,边上饰有凤凰、鸳鸯的图案,不知是不是他雕出来的。
嫁给父亲以前,母亲一直在上学,农活并不是非常在行。等我和弟弟出生后,家里开支太大,父亲基本都在外打工,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活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每到开春要下稻种的时候,母亲就犯愁了。好在有很多平素往来较多的乡亲们愿意帮衬着,木匠便是母亲多年的合作伙伴。
木匠一家人很实在,为人也厚道。母亲跟他们合作,就在他们家的田里一起下稻种,他们担任名义上的“技术负责人”。因为这也算是别人帮了我们家的忙,母亲自然懂,便多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秧苗干了,母亲就去浇水。太阳出来了,母亲就去掀开薄膜,让秧苗们沐浴一下阳光。风大了,母亲就去关了薄膜,周边用石块压得紧紧实实的。母亲说,人家帮咱的忙,咱也得放勤快些。木匠来田里,也总是忙个不停。这或许就是乡村特色吧,总让人觉着亲近,总让人觉着不外道。
有次清明,回家,看到他们在平整秧底子,也就是秧苗生长的地儿。土粒大小要匀称,地要平整,水要适当,这些都是要诀。木匠深谙于心,指挥着大家。他时不时用竹耙子在这里捣一下,那里捞一下,水田很快就平平整整的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是如此,忙时是农活的好把式,闲了还有另外的手艺。
后来,村子里的人渐渐富裕了起来,需要手工制作家具的越来越少了。嫁娶的人家都嫌样式老,不够时尚,都纷纷去县城里的大型家具城订购,所以,木匠的铺子也渐渐地寥落了。但每逢回去,碰上了,还是会微笑着打招呼:“梅子啥时候回来的?放假啦?”“昨夜车到的,放假啦。”我笑着答。只是,一次一次地,木匠的脸上渐渐染上了风霜,像普天下的父亲一样,慈祥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再回去,听母亲说,木匠患了癌,晚期。我不禁一怔。跟母亲去菜园里,经过他们家门口,他坐在门前的矮木凳子上,瘦骨嶙峋。彼时,他向前探着身子,胳膊搭在膝盖上,很费力的样子。他喉咙里一直卡着痰,咳了半天才把痰吐出来,人也已经虚弱到极致,头无力地垂着,重重地呻吟着,看了让人心疼不已。
边上坐着他的老伴,笑着跟我们说话。他定是知道我们在,却始终没有气力说话,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要是在往日,他早就招呼上了。他说话时总带着笑,平易近人地很。我知道,他已如一颗瘪掉的核桃,再无了往日的精神,心里不禁泛起无端的伤感。
没隔多久,往家打电话,母亲说,木匠服毒了。我愕然。我怎能不知道,得了癌症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要么因疾病折磨而疼到极致,要么因吃不下饭而饿到极致,他是不愿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不愿连累家人,不得已才断了自己的生路啊。
那天在整理电脑,翻到了木匠的一张照片,他向前探着身子,双手拿着一杆竹靶子,仔仔细细地修整秧底子。他的两鬓已经露出了些许白发,但精神还很好。一晃眼,人就不在了。看着看着,心里不免又觉得人生的无常。
多么希望,我的乡亲们,都能健健康康到老,都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福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