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主人叫我二狗。我的妈妈叫二狗,我的姥姥也叫二狗。
我们三条狗陪了一个主人,周而复始,现今只剩我一条。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宠物医院,那里人来人往,除了我的妈妈,我分不清其他人的模样。当然,还有很多其他我不认得的物种。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我耳朵边轰隆隆,我张了半天嘴,发现只有我的世界是安静的。
2
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离开妈妈走很远的路了。妈妈和医院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头老太太和一间大大的房子。
房子是我的家,白头老太太就是我的主人。她每天在家中铺铺床扫扫地做做饭,不怎么出门。在家也不怎么搭理我,除了喂饭的时候会摸摸我。白头主人好像没有朋友和老伴。这是后来白头主人遛我的时候隔壁的皮皮告诉我的。皮皮是隔壁楼一个年轻女人养的小公狗,虽然很凶但说话总是很有趣。
白头主人家的地板是木头的,我的爪子支撑不住身体,总是打滑,一开始走路踉踉跄跄。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追着家里的拖布来回跑,白头主人告诉我那是收拾我的屎和尿的。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喜欢那个拖布头。
皮皮和我说他的主人每天给他吃的猪骨头,说的时候一脸骄傲。我不懂骨头是什么,只知道他的样子十分得瑟,我便扭转头不再理他。他叫了两声,咬咬我的鼻子,湿漉漉的。
皮皮的主人的确很爱他,皮皮说他是和主人一块儿成长的。那时候他的主人十几岁,他也才十岁。长大了便带着他在外生活,同时也为他找了一个男主人。
皮皮还说我的白头主人搬来这里的时候也有一条小狗,名字和我一样。我心里琢磨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比皮皮大,也比他能说。皮皮总说我现在还不会说话,等我会说话的时候一定很烦。可是白头主人告诉我,有的狗是不会叫的,除非遇到特殊情况。我猜想哪天白头主人扔了我或者皮皮冲我吼的时候,说不定我便有了声音。
我的姥姥死的很早。白头主人说:“她呀,那个时候是条老狗,我还小,总是追着她跑。她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我嫌她没意思。”我看了看白头主人臃肿的身体,不相信她能追着我姥姥跑。我相信我们二狗家族的厉害,两个主人也跑不过我。
皮皮教我怎么用后脚站起来讨人喜欢。我说我不用,我坐着白头主人就会给我好吃的。皮皮用前蹄挠了挠头转着圈咬自己尾巴,他说,奇怪,我的主人一定要把东西放的高高的,让我跳起来才给我。
3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熟悉。她的味道和白头主人身上有些像。她每次来会带一堆吃的和一些钱。她来是没有规律的,有时两个星期,有时两个月,有时半年。有一次,白头主人打电话和一个人生气,我猜就是她。因为那一年白头主人没打过电话,她也没来过。
她的语气总是淡淡的,说些无关痛痒的家常事。白头主人虽然每次都不停歇手边的事,可是却能一板一眼的回答她。看得出来,说话的时候白头主人比平时用心,比平时愉悦。
有天晚上,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咚咚咚敲门。我从梦里惊醒,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和白头主人很像,可我感觉她没有白头主人好看。白头主人仿佛看不到她丑陋的面孔,还紧紧的抱住了她。
她呆了一夜,嘴里絮絮叨叨一直喊,我只能听见她沙哑的嗓门吐出妈妈妈几个音节。她哭了又走。她走后,白头主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白头主人顺了顺我的毛,轻轻说,二狗。我知道主人叫的不是我,因为她的眼睛始终在门口没有移开。
4
我的妈妈出生时主人才三十来岁。上有老下有小,忙工作忙的昏天黑地哪有功夫管宠物。后来白头主人的母亲去世,白头主人便把我的妈妈从她家那里接回来。
一开始白头主人一天都顾不上喂一口食物。早上倒了水和食物的盘子,等白头主人回来后空空如也。白头主人说:“有时候我一回来就困的倒下,你妈妈就硬挺的,也不叫唤。不过通常第二天我起来一看她,她就叫了。”
白头主人说那个时候她很没耐心,偶尔我妈妈找不到自己大小便地方,她便拿报纸打用脚踹。
可其实我的妈妈是那个院里最厉害的狗。厉害到不仅方圆百里的狗闻风丧胆,连周围的人都避而远之。其中包括白头主人的保姆。
妈妈对那个保姆很不友好,每次白头主人家的保姆来,白头主人就会把妈妈关在笼子里。保姆多次劝说白头主人把妈妈送了人,白头主人只是摇摇头。有时邻居也会说白头主人不在的时候妈妈的叫声太大。有一天白头主人回来看见,妈妈跑出笼子咬伤保姆。白头主人终于决定把妈妈送人。
大部分狗一段时间只能跟一个人,当然狗和狗的
经历不同,忠诚度也不同。可一旦它的主人打算离开它,它的忠诚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反而成为一种负担。没有人愿意要一条忠诚于别人的狗,白头主人也没能够找到安置妈妈的地方。
接下来一段时间白头主人三番五次出门把妈妈放门口,也不再喂食物,希望能够自己离开。妈妈也因此拥有一段半流浪经历。直到,白头主人发现自己孩子的问题。
起初白头主人只是注意自己七个月大的孩子肚皮上有青色的小印记。毕竟刚会爬,磕磕碰碰再所难免。后来孩子右手小手指上有些红色的划痕。白头主人和保姆说了几次,保姆却不以为然,说是只有做饭一个小时没有在旁看护。白头主人有些担心便在家按放了个小监视头。
监控的拍摄,保姆对那个孩子又掐又拿刀划。
孩子哭的声音很大,而在门外妈妈的声音更大。不知道虐待是什么开始的,但白头主人那天赶回来便结束了。辞了保姆,妈妈也回了家。
5
白头主人开始学着她过世的母亲样子照顾我的妈妈。她给妈妈买了新窝,软软的垫子,绒绒的玩具。原来的火腿肠变成羊奶味的骨头零食和狗食麦片。“偶尔吃个榴莲干她都跳起来绕着桌子转。”白头主人讲起妈妈的时候眉飞色舞。“我越来越频繁逗她,把她的毛洗的干干净净,梳的顺顺的,喷的香香的。我们都穿上好看的衣服出去遛弯,周围人都看我们。那时候我们也都盛年,人们喜欢她也喜欢我。我们就像‘情人’里写的那样,相互依存,相互依偎。”
“我姑娘小名也叫二狗。可她那时太小了,什么也不懂。等我有时间照顾她,她也长大了。”
我仿佛看见她们在这个大大的城市慢慢缩成两道小小的影子,然后嗖的一声,变成空气中发着光的小点。
6
睁开眼的时候,白头主人正拿着布子半蹲在阳台擦窗户边的灰尘。我的饭也倒好了,昨天眼睛沉下去,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甩了甩了头想起今天和皮皮约好去玩。
要是平时我早就在门口跳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却一点儿也不想出去。倒是主人很积极,拉着我去皮皮家,我叫了两声表示我不想出门。这时候皮皮和他的主人却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皮皮家,我很害怕。皮皮家的门很奇怪,白头主人站在门口和我笑了笑,说,要乖乖的。我爬在地上嗅到主人和我的距离大概是一米。只不过白头主人在门外,我在门里。然后,主人关了门,我闻不到她的味道了。
我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位置。大概因为我不熟悉这里,我的心跳的很快。我研究那个门的构造,不是防盗门,也不像木头的。不知道门背后会跑出什么人。我死死的盯着那个门铃,皮皮就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话,我漫不经心回答他。
接下来一段时间,门铃一响我的心跳就会加速。我对着门大叫,开了门看见不是认识的人我就会松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
皮皮问我,昨晚没睡好么?
“皮皮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别怕,这里没有坏狗。”
“我的心跳的很快。”
“你放松,你主人一会儿就来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控制不了我的心跳,下一刻它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7
皮皮在土堆上撒了泡尿,以示尊重。这是皮皮想的主意,我们没有白头主人的骨灰但是可以自己堆一堆土。土堆是人类的礼仪,没土堆也是人类的主意。我们只能用他们的礼仪来表示忠诚。
白头主人死在手术台上,听皮皮的主人说是得了癌,女儿要求治疗她却要手术。白头主人把我留给了皮皮,把钱留给了女儿。
皮皮问我白头主人死的前一天和我说了什么。
我想起来那晚上我闭眼前,白头主人说,二狗,我老了。从我心里不想老的时候就已经老了。年轻的时候害怕孤独,老了老了就开始习惯这东西了。
我听不懂主人的意思,但我看见白头主人的样子似乎很不开心,我就蜷了蜷身子,舔了舔她的脚背,卧在她脚边。
我有些恍惚地问皮皮,什么是孤独呀?
皮皮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嗅了嗅我,温柔的说,快回家吧,那是人类的感情,你不需要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