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引梦长

这一切,我本该料到。

1

明武三年,昭帝告示天下,着陆相之嫡女入宫为后。

同年六月,举行封后大典。

晨起之时,宫里负责的嬷嬷就来了。扑粉,绣眉,妆面,抹唇;层层下来,有条不紊。妆成,她们还不忘絮叨几句,“娘娘天人之姿,当真为一国之母!”

言语殷勤,听起来倒是难辨真假。我微微颔首,下人会意,凑上前对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嬷嬷低声道:“劳烦几位,我家小姐特别准备了些薄礼,还请随我来。”

我眼看着他们满心欢喜的离去,心下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入宫也好,为后也罢,既定的命运由不得我半分挣扎……想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婚姻之事皆是父母命媒妁言,居高位如我又能如何?

只是,在抬眼看到凤冠霞帔的一刹那,我又有些痛心:下半生的依靠,竟然就这么轻易托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只愿君为良人,不负我此生罢!

红毯从丞相府一直铺展至宫门口,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看不到头……我在轿中,只隐约在一片嘈杂声中听得路边三两句碎语。

“自打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声势浩大的封后仪式,看来皇上对这皇后甚为上心那!”

“据说丞相府家小姐才貌俱佳,娘家又殷实,当朝为后,实乃佳偶天成!”

……

轿子停在了宫门口。我的脸掩在盖头之后,一路忐忑,心中不安,手心都沁了薄薄一层汗珠……也不知多久,忽觉有风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兀自出现,轻轻拉住我。男子掌心干燥且温暖,声音浑厚低沉,却带着股不可一世的冷漠,“不用紧张,随我走即可。”

我的身子颤了又颤,视线移到那双绣金线龙纹边的靴子上。来者何人,一目了然。我咬住嘴唇,慢慢伸出手,十指相扣间,我已然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宫中的礼仪纷繁至极,重重下来,委实令我头昏眼花,身心俱疲。所幸的是,紧紧握住我的那双手始终没有松开,让我凭空生出丝缕莫名的情愫。

灯花炸裂的声音清脆,远处依稀听得些人声。我坐在床角,双手紧贴脸颊,男子的余温尚在,无端的,心中波澜轻起。

他的年岁,细算来大我不过一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约是天表魁梧,或许激昂愤慨,胸中气吞山河。越想,我对其样貌越发好奇……

高烛即将燃尽,一天的倦意袭来,令我昏昏欲睡。恍然之间,却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渐近,正襟危坐好,我的心没来由跳的飞快,每一次都似撞开胸膛。

“娘娘,皇上让奴婢前来伺候娘娘歇息。”意料之外的陌生女声让我一时手足无措。

失落和诧异,一齐涌上,我的语气也变得急促,“这盖头还未揭,怎么……”

“静妃梦魇,皇上去了她宫中,今晚怕是过不来。”那女子声音平淡,好似与我说的不过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盖头缓缓滑下,铜镜里映出的,一张精雕玉琢的面容。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笑起来如此苍白无力。

罢了,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2

我到底还是见着了他,却是在婚后又两日。

御花园边的小道清净,景色也别致。不想正好迎面一群人,明黄色的龙袍于中间甚是扎眼。他比我想象中温文尔雅的多,面若冠玉,目如点漆,由内而外散发的倨傲之气令人从心底的臣服。好似那天上的太阳,高不可攀,世人徒有仰望的份。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当如此。

此刻,这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怀中却揽着一个美娇娘,四目相对,他笑容不羁,也满足。

那女子我是认识的,正是那晚宫人口中当今最得盛宠的静妃--静姝。

她本是皇上胞弟梁王最宠的舞姬,梁王叛乱被伏,她却进了宫,安了个名分就此留在了宫中。个中缘由,众说纷纭。最玄,不外乎言她本就是皇上插到梁王身边的眼线罢了。

再说这名字,也是皇上起的,早前叫什么没人知道,只消得皇上一句“静女其姝,如此甚好”也就得了此名。

当然,我对她印象不止于此。

按理,新后设立第二日,三宫六院所有妃嫔皆要到访。

我从清晨起来,到日上三竿唯独不见她,差人请了一遍又一遍,才似弱柳般由人搀扶而来。只是,未轮到我张口,她一旁的侍女已经急不可耐道:“静妃娘娘昨夜侍寝,皇上已经准了她今日可不来拜见。可娘娘顾念着体统,硬是扶着身子,这才来晚……”话是当着一众人的面说的,独独在“昨夜”二字上咬重了些。

一时周围静的可怕,静姝这才接话请罪,声音凄凄楚楚,听得人心肝都要化了,那里还舍得责罚。

哗然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新婚之夜,皇上并未留宿皇后宫中。同时,也让我彻底记住了这位主子。

若不是她叫我难堪,我也不至于刚入宫就成了笑话。冤家路窄,我也没打算多做逗留,拂过身子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皇后娘娘?”一声惊呼,我就知道,这次许是逃不掉了。戚戚一张脸,转过去,与她已然咫尺之距。

“好巧。”她笑的很是蛊惑。我竭力保持自己的气度,无视过她,冲着男子施礼,谦卑道:“皇上。”

他上下打量,眼中惊艳乍现,随之薄唇微勾,半戏谑半认真,“没想到朕的皇后如此美貌!”

静姝扳过他的身子,不满的撅嘴,“皇上现在也见了也不迟,不如和皇后一道回去再好生瞧瞧?”话是对着皇上说,她的眼睛却偷偷瞄向我。

我有些尴尬。这女人,几次三番羞辱于我,偏偏我就只能打碎牙合血吞。礼貌一笑,我淡淡道:“不扰了皇上与静妃雅兴,我今日还要去太后宫中请安,就不多作逗留了。”

说完,我越过他们,擦肩而过时,似乎看到皇上的笑容僵了僵。

“太后。”

我低首福身道。

座上的人冲我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我会意,坐过去。

她托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我。岁月厚待这个女子,年近半百皮肤依旧紧致光滑。不同的只是那双眼睛,经历了太多以后是不可能再纯粹如初。

她满意地松开手,才对我笑道:“当真是副倾国倾城的面容。”

我低头,心中却有些诧异,她和皇上,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二人,刚才那抹笑容,看起来及其神似。

倘真造化弄人。

她不知我心中所想,转而又幽幽道:“你初来宫中,所知甚少,但有一点你需谨记:做事势必斩草除根,切不可优柔寡断,否则迟早酿成大祸!这后宫之中看似光鲜,实则不比前朝,你身居后位,背后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所以,更需处处慎重,步步为营……清璃,这个道理你可懂?”

我垂目,掩住眼中悲喜。只答道:“姑母宽心。”声音冷到骨里。

3

皇上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

如往常一般,我午间小憩。醒后,却见床边坐着熟悉的人影。

怎的还在梦中?我一肚子疑惑,再阖上了双眼,但听得一声讥诮,“就这么不想见到朕?”

不是梦更可怕。我几乎是在话音将落的一瞬间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无波无澜却叫人心里发毛。

相视无言,他率先打破沉默,话也说得坦率,“新婚之夜,是朕的错。”

他不提还罢,提起来我心中之气便不打一处,张了张口,却也只能无奈苦笑。

“你叫清璃是么?”他挑了挑眉,四目相对,嘴角浅扬,倒叫我不及防。

“是……”

“你直接唤我名字莫羡就好。”他说完这话,贴心地帮我掖好被角,凑近了身子,我闭上眼,额上的吻轻如蜻蜓点水,再睁开双眼,屋子里已没有他。

“莫羡……”我轻声念叨,双唇轻阖,之前的痴怨已然无影无踪。

当晚,莫羡留宿在我宫中。

清晨我下床时,莫羡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桌旁,眼中噙着笑意,打趣道:“再不起这菜该热第三遭了。”

我脸上挂着难堪,别过头责备侍候的婢女,“怎得也不知叫醒我!”

他起身,握过我的手,修长的指尖穿过我的发,咬着我耳朵道:“看你睡得这么香,朕舍不得……”仿佛之间,我又回到了那一日--十丈软红环绕,也是这只手,拉过我,进了宫门。

此后,一连几个月,莫羡来我宫中次数越加频繁。渐渐,蜚语少了许多。而这期间,遇过几次静姝。谈笑之间,谁也不提过往,只是她时露倦色,看得出其心中并不好过。

我倒私认为现下就很好。

4

一叶落,独等天下秋。

这日我在庭中拨琴,莫羡不知何时过来。立在我身后,一曲终了,贴着我的后背,嗓音低哑,磨砂一般,“听琴音,你今日心情不错?”

我握住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莞尔一笑,“你喜欢么?”

他没说话,慢慢从我掌心抽离。我心下诧异,转过身,院中只剩叶寥落。

未多时,静姝突然造访,泪眼婆娑,好不令人心疼。“娘娘,妾身知错,日后断不敢恃宠而骄,还请娘娘原谅……”可人儿梨花一枝春带雨,我见犹怜。

抿了口茶水,甘甜香凛,是个好茶。

我笑而不答。

后来,我才知晓,原是太后不知从何人哪里听说了静姝在我的新婚夜抢占皇上并在众妃面前致我难堪之事,盛怒之下,派人赐了一丈红。亏得皇上拼死护着,太后才松了口。只是此事关系皇室尊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遂罚了她禁闭三个月抄写女训,才作罢。

同为陆家人,太后何居心,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罢了。只是,免不了背后闲言碎语不断,传来传去成了我心中记恨静妃,找了太后,才有了些许事端。人都道可惜了皇上情深,奈何结发之妻非良人。

我满心地委屈,倒是眼前之人,视若不见,自己个儿吃得倒是欢心。

思及此,我搁下筷子。男子目光扫来,炬炬如准,也不吃了。

我素来不是沉得住气之人,最先开口,“皇上本不必日日来此,省得好事人又在背后说着什么子虚乌有的浑话!”

“哦?”他微微眯起双眼,变了变脸色,“皇后还怕他人嚼舌根?”

“自然不是,只是坊间多不实传闻,听得妾身心中堵……”

“不实么?皇后不说出口,朕都信以为真了呢。”他笑,面容却冷如玄霜。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都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么?

我起身,“妾身身子不适,今日恐不能服侍还请皇上吃过饭后移步他处吧……”

他冷哼一声,早我一步拂袖离去。我心中懊恼,终究不是个能藏住事的性子啊!

5

一连七日,莫羡未踏进我宫门半步。我虽面上总嚷嚷是乐得清闲,心下落寞。总想解释,但又觉得不过与他而言,欲盖弥彰罢了。

心中噎着一口气,到底还是觉得不顺畅。烦闷间,宫人来报太医觐见,我算着时辰,本不该是例诊的时候,却也不敢大意,招呼他进来。

“启禀皇后娘娘,静妃有孕……”他伏倒在地上,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喜是惊。

但这一席话,却让我冷汗连连。

扶正了身子,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嘱咐他再去传了皇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不自觉发抖。

皇上膝下至今无子,静姝正当宠,若真诞下龙子,这后宫可还有我容身之地?

几乎没有犹豫,我去了太后宫中。

日后想来,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冲动,就不会得如此结局。

太后沉默再三,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清璃,哀家老了,以后陆家荣华与否,全看在你……”

我不解,她却面色凝重,话锋一转,“以后若要探望静妃,且与皇上同行,切不可私下探望,也不要赠与那女人任何东西,避免与她所有可能得接触,你可懂?”

我懂。

我在莫羡的宫门口足足等了一下午他才出来。

看到我,他眼中闪过讶意。“来了多久,怎么没让人通传一声?”他的声音放的温柔,整个人却好似不太自在。

我心中一痛,面上不动声色,“静妃有孕,我这个做皇后总归是要看上一眼。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和皇上一起去才稳妥些,不然多了些风言风语,皇上再信以为真,伤了夫妻和气。”

我带着礼貌的笑容,话说的有些堵气。他一反常态,竟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地到了静姝的宫里。她见我来,神色略有戒备。“姝儿……”皇上在我身后急急开口。霎时,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模样,春半桃花一张脸,眼中含情脉脉,又扫了我一眼,才怯怯道:“不知皇上皇后大驾,妾身……”

“静妃言重了。”我笑着打断她的话,“皇家香火有续,做皇后的本就该来看看。再说静妃也是好福气,现时恩宠在身,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报与皇上就是,不用经过我。”话说完,我干净利索的转身,远走之时隐约听得一句娇嗔,“皇上……”

6

天气萧索,我更觉悲从中来,一言难尽。

整整六个月,我拒绝了和静姝有关的任何邀请,门前冷清可罗雀。而反观她,皇上送的东西络绎不绝,据说多到她宫里都堆不下。

我咬着水晶盘里的芙蓉糕,心中掐算着日子,再有两个来月就到了分娩的时候,她也是沉得住气。

终于还是出事了。

宫里来人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的敲打着棋盘,无人对弈,竟下成了死局!正叹气,宫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快不行了!”

“啪嗒”,手中的棋子还是落了下来……

等我赶到太后寝宫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莫羡站在宫门口,身材消瘦许多,眼中隐忍狂风暴雨,嘴角紧抿……

我慢慢走近他,步子也不稳,恍惚之间,一个踉跄,正摔倒在他怀里。

他非但没有将我推开,反而更用力抱紧我,鼻息滚烫,低声喃喃,“别怕。”

太医匆匆从宫内出来,冒着一头热汗,跪在地上,声音颓废,”微臣已经尽力了……”

大脑轰的一声,我什么也听不见,推开莫羡,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床榻之前。

那是怎样一副苍老的脸!明明几月前,我还在惊叹其容,如今却疲态尽显。

太后眼中光芒尽褪,艰难地看着我,手吃力抬起,我赶忙尽力抓住,她的呼吸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清璃……陆家……有……”

话未完,手垂下,那双眼也随之阖上。

陆太后,这个女人,十六岁进宫,一心为了家族,几经起伏,腥风血雨厮杀到最后,也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我昏厥了两日,醒来的时候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莫羡守在我的床前,眼下一片淤青,眼中柔情似水,“你终于醒了。”

他一边一勺勺喂我药,一边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原来是太后召得静姝,她欢欢喜喜地来,却被太后以身份卑贱为由强行灌了红花,静姝护子心切,竟强行推开宫人,直直向她扑去……待宫人进去的时候,太后腹部已然鲜血不止,而一旁握住匕首的,正是瑟瑟发抖的静姝,她的裙底早已嫣红一片。孩子未保住不说,更为可笑的,是她手握那把匕首,却是皇上亲赐。

太后因何灌她红花,我心如明镜更觉歉疚。怪只怪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咬住嘴唇,我转而问道:“静妃呢?”

他的眸色暗了暗,抚摸我的头发,弯了弯嘴角,宽慰道:“之前是朕糊涂,放心,朕自会还你公道!”

不多日,静姝就被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得知消息后的第二天,静姝就在寝宫门前长跪不起,背脊笔直,嘴角紧抿。

我陪着莫羡走到离她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她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甘心。皇上,我不甘心……”

莫羡肃然如寒星。久久的凝视后,他才开口,嗓音低沉没有半分情意,“你既已选择了这条路,现在才后悔么?”

我不明其所以,但是静姝显然听明白了,她面如死灰,依旧高傲仰着头,异常冷静道:“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就这么离去,不哭不闹,孤身一人。偌大的皇宫中,她的背影那样渺小,我却平白生出心疼。思量许久,我还是想要去看看她,许是想知道她话中的含义,许是其他,但都不重要了。

7

我悄悄去冷宫的那天适逢倒春寒,比隆冬时节还要冷上三分。

静姝住的地方,周边荒草丛生,荆棘遍地;檐上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不说,屋内摆设更是极简,除了张床几乎不剩什么。

她的面容沧桑了不少,但衣着竟难得干净。见我,空洞的眼中仿佛闪现出些许光芒,但随之又暗淡下去。我暗中唏嘘,谁曾想,昔日秀美绝俗的静妃也会有今日这般落魄。

“皇后这是来看我笑话么。”她收敛起平日的柔弱面孔,冷冷道。

我与她对视半晌,才坦然道:“我没想过让太后害你的孩子。”

她粲然而笑,面带嘲讽,“你也没那个本事。”

我哑然。

她的脸隐在背光处,话说得狠毒。“陆清璃,你以为你现在圣眷在握就是皇上的心了么?别傻了,只要陆相在位一天你们之间就全无可能。今日你见我落魄,他日你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好过半分!”

我怒火中烧,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不识抬举,退后几步。她又安静下来,几缕发丝垂下,眼中苍凉近乎绝望。她仿佛见我不着,低声只是自言自语,“我十六岁第一次见你,你说我翩若游鸿,风艳紫蔷薇,你伸手与我,说这山河不及我举袖拂罗衣。我心知自己身份卑微,甘心为你所用。只是,你说过的,不负我,不负我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面孔也愈加狰狞,最后竟变得歇斯底里!

我蹙眉,摇了摇头,这人疯了,便不再理会她,出了这冷宫。

第二天,莫羡就下了旨,赐了静姝毒酒一杯。

8

立夏一过,蝉鸣四起,阔燥不已。

莫羡已经完全搬来了我的宫中,得空之时,吟诗作对,琴声相和。父亲常与我书信,谈及姑母,我总心怀愧疚,自不能言。父亲宽慰我,肩负使命,使之然。

日子如水般平淡,倒叫我时常些不实之感。我环住他的腰,肆意呼吸他身上的味道,莫羡,你对我,实在过于好了。他嗤笑,“傻丫头,对你好还不乐意么?”

我不答,只是更加用力抱紧他,仿佛下一刻,他已消失不见。

六月时,守边的长兄班师回朝,我心生欢喜,边境多纷扰,一年到头总见不得几面,得此机会,必然要聚上一聚。

只是,未等我们见上一面,他被革了官职收了兵符。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恰在宫中抚琴,一弦突断,震得我手颤了三颤。我按住胸口,一时慌了神,该来的,果然来了么?

紧随其后,我一家就收到朝中人弹劾。曰其梁王叛乱之时,陆相曾暗中相助,并公开了父亲与梁王的书信。证据确凿,容不得我父亲反驳一句。检举的那人我见过,父亲多次在我面前夸赞他人品忠厚且识得大体。

皇上龙颜大怒,几乎没有迟疑就押了丞相府一众收监,待候秋后处决。就势,连根将陆相的所有党羽一并拔起。

唯独剩了我。

今夏尤其的热,我跪在宫门口,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赵公公背身阖上宫门,一头大汗,“娘娘,还是请回吧。”

“我要见皇上。”双腿早已没了知觉,我强撑着一口气,哑着嗓子,重复这句已经说了三天的话。

他摇了摇头,再想张口说什么。宫门却突然大开。

莫羡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你回去吧。”他道,声音清冷,没有任何感情。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涌了出来,一道模糊了他的身影。似曾相识的一幕,竟当真流转到我身上!

摇晃着起身,跌跌撞撞有了几步,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就看到莫羡的手下意识伸出半截,又生生僵在那里。

我咬紧牙关,不顾脸上鲜血直流,挣扎站起,头也不回。

沐浴之后,我犹豫许久。再一次来到莫羡寝宫门口时,已经换上了出嫁时的那袭红衣。

“你这是?”他看着我的装扮,愣了愣,问道。

“皇上眼熟么,这是妾身洞房夜穿的衣服。”我的牙关因为激动而不断打颤。

他不再言语,我顾自说道,“其实那晚,我一直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后来我看开了,不管你是冷血抑或多情,终归是要相伴一生……结果没想到,自始至终,不过都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说着说着,我泪如雨下,“其实静姝死前,她是在提醒我啊,可是我怎么也不愿去想,你竟然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利用静姝的感情,让她去行刺太后,为了一个合理的动机甚至不惜牺牲你还未出世的孩子。而你宠我,怕也不过是为了麻痹我家人,好早日铲除己患!”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着喊出来,“莫羡,你是真狠的心!”

他沉默听我说完,才叹气道,“清璃,你不懂。”

“陆太后膝下无子,之前倾陆家之力扶植于我也不过是觉我懦弱。可我,登基之初,年轻气盛,一心想展自己伟业,触了陆相逆鳞。于是他们转而投向梁王,拥其为帝。亏得静姝早日告知,才免去一祸。”

“自此,我日日如履薄冰,处心积虑,忍辱苟且,只求天下能够真正握在自己手中。”

“清璃,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但此事之后,你还是皇后,来日方长,朕定以一生相偿!”

凤冠落地,我发丝散乱,对这个地方,已没了半分留恋。殿门掩映,他的声音虚无,好似从天际传来……“其实,我时常后悔,如果大婚之夜,我没有赌气,而是去看看你,多好……”

9

笔墨未干,三尺白绫已悬梁上。

若我非丞相家嫡女,抑或他不是那集权一身的君王,会不会便到不了今日……

利欲,权谋当前,哪里又轮得上儿女情长!

这世间帝王之爱,何其凉薄!静姝也好,我也罢。因果之间,还是成了你莫羡手中的棋子。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几度凉秋,终复醒。

想想,真是荒唐如斯……

后记

明武六年,皇后陆氏自缢于寝宫中。只留下书信一封,愿以己身求恕其族,其言切切,昭帝读后,几度落泪。遂改陆氏一族流放边疆,永世不得返回。

此后,在昭帝为政的三十八年内,再未立新后至离世。

此情至深,闻者落泪。

碎碎念一下:

其实这篇文我写的很纠结,因为不是一气呵成,前半段的设想是莫羡其实还是喜欢静姝,后期再写时候觉得自己太残忍。所以,写了这个结局。

莫羡真正爱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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