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的江南太久没下雨,我面对着王二浜坐在堂屋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等几只玩疯了的鸭子回巢,等暮色四合模糊一丛慈孝竹稍在秋风中的痕迹,顺便翻阅着手机,看到朋友在文中提及一句阿拉伯谚语:我们无法阻止小鸟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是,我们可以阻止它在我们的头发里搭窝。
刚巧一只鸟穿过暮色,飞越过我头顶时尖声聒噪了几声,听声音这鸟的体型应该很大,我看文很认真,甚至没舍得抬起好奇的眼睛分辩鸟的品种。
然后眼前半米的水泥地上噗嗤掉下几撮物件来,呈放射性的不规则圆形,惊扰到了我,不禁观望了一下,是几小坨紫酱红的鸟屎,心里暗叹了句,好险。
除了会飞翔,我还佩服鸟类在飞行中拉屎,你可以阻止一只鸟在你头顶做窝,但你无法阻止它在你头顶屙屎。
不过要被一坨飞翔的鸟屎击中头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我不算短的人生经历中,我也就被砸中两次而已。
在可庄有这样的一个风俗,被鸟屎砸中脑袋是不吉利的,需要冲喜,怎么个冲法?当事人要去讨百家饭回来煮了吃,方可消除晦气。当母亲第一次和我说百家饭这词时我一时没理解过来,很是好奇,母亲告诉我,就是要到一百家人家那讨粮食,这是件多么好玩的事情啊!一度里,我期望着被鸟屎砸中,有鸟从我头顶飞过,就兴奋莫名。
你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确实会有发生的可能,我真的被鸟粪砸中的脑袋,不肯擦掉,兴冲冲回家让母亲看。母亲笑咪咪地给了我一只升箩(音译,颜市方言,木制正方梯体,口大底小,盛物器具,约一升容积。),让我去讨百家饭回来。
其实百家是个约数,母亲说不用真的一百家,象征性讨几家就行。我哪肯放弃这么好玩的游戏机会?愣是走遍了生产队的所有人家,等回到家,天都快黑了。
那时是食物匮乏的年代,讨到的也就一小把绿豆、蚕豆、赤豆、玉米、黄豆、地瓜干之类的,难得有人家给一小撮米,我兴高彩烈地奉上我的胜利成果,满心想得到我母亲的夸奖。
母亲没夸我,倒是嗔骂了我句什么,我也没在意,乐哈哈地吃上了母亲煮的“八宝百家饭”。
那时节,不是天天都能吃上一顿饱饭的。
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期待着能够再次被一坨鸟屎击中脑袋,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又可以去讨百家饭,又可以饱餐一顿香喷喷的五谷杂粮饭了。
甚至做梦都做到过,我一次又一次地“中奖”。
事实上,被鸟屎砸中的机率真的好小,第二次被砸中,我已人到中年了。
后来我才懂得,在颜市,讨百家饭就是乞丐的意思,是当地最被人所鄙视的行业之一,颜市人好面子,再苦再穷,也不愿去做乞丐,哪怕饿死。
然后我再仔细回味这风俗的由来,或许就是哪一位濒临饿死边缘的先人,因放不下面子去乞讨,而创想出的托辞。
而善良的人们,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给予了仁慈的施舍。
第二次被击中时,我早就不信关于不吉的传言,不自觉地说了句,这运气真好!找了个水龙头冲洗了事,一度里,我倒是很想重温一下从前百家饭的味道,虽然当时早已远离了缺衣少食的年代。
我终于还是没有去试。
所以,当几坨紫酱红的鸟粪在我眼前半米之外溅成花时,我暗叹的那句好险,倒不是侥幸的成份,暗地里还有句潜台词:咋就沒砸中我呢?!
我实在是个太过好奇的人,还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精神病想法,比如,这鸟吃了什么东西会拉出酱红的粪便,是哪种植物的浆果?暮色笼罩,我看不清鸟粪,我或许可以靠近它们蹲下身子闻一下它们的味道。
若靠闻还辨别不出的话,我或许可以伏下身子,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用舌头舔一下……
我在暮色的四合中心笑了,确认了一下我的脑子是否真的进了水?为什么非要搞清那鸟儿吃了什么东西呢?为什么要崇拜一只鸟儿会也飞行也屙屎?是因为我做不到吗?
还是因为记忆里,两次中奖都是灰白的颜色?
你可以阻止一只鸟在你头顶做窝,但你阻止不了它在你头顶拉屎;你可以不舔屎,但你保不准别人会去舔,还有,你可以不去乞讨,但,你可以仁慈地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