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九章:瑞麟传(下)
“师傅,你回来了。”
从洞府里出来迎接的是一个比瑞麟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一身宽大飘逸的长袍形如鸿雁,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颈后随意一束,跟老者的仙风道骨颇有几分相似。
看到师傅并不是孤身一人,脑袋一歪,表情天真而无辜,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虽则看样去他的年纪也得有二十岁左右,这样的表情在他那张单薄的脸上却并不显得突兀。目光落在身后人的身上,脑袋边露出一个问号,“师傅,他是谁?”
老者扶在瑞麟肩头,笑意盈盈将他邀入洞中。
“他以后就是你的师弟了,瑞麟,来见过你的师兄,潍安。”
洞里的空间比瑞麟想象中的要小,洞壁上岩石龃龉,看样子像是天生的洞穴,除了老者和这个所谓的大师兄潍安,再没有别的人。石桌,石凳,石床,布置摆设虽简约,却可从中看出主人的有心。
“你在这洞中生活了多少年?”
瑞麟问的是老者,脚步轻微地唯恐碰碎了平静似的怯怯。那位叫做潍安的青年人长袖一拂,引起一阵清风掠过瑞麟的双颊,带起的微尘在泄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发出若有还无的微芒,“喂,你,怎么连一声师傅也不叫?”
“无妨”,老者一捋颌下细髯,随意盘坐在一方石凳上,示意瑞麟不必拘束,“潍安,你的天演瞳可有精进?为师这次外出的时间可有不短了。”
潍安挠头一乐,表情讪讪,“没呢,徒儿现在的法力微弱,天演瞳之术又太过精妙,就连半盏茶的时间都维持不到。”
“没空练功,有暇偷懒,这瓶中插的鲜野桃花是从哪里来的?”
“是,是……”潍安脸色赤红,手足局促地指着洞外那一方晴朗无极的天地。
“小子,条条大道可通天,你若有心于自然山野,倒也没什么错,只不过这一条路上虽然风景上佳,可沿途多荆棘虎狼,日后的艰辛也是能要人命的,你可别要反悔。”
“无悔。”
潍安一拱到底,匍匐在老者脚下。
老者双目微醺,与桌上瓶中的桃花一样初绽出一点嫣红的芬芳,赞赏似的在潍安头顶轻轻拍了三下,道:“去吧,去寻吧。”
这三下看似随意,却令潍安如醍醐灌顶,抬起头时目光中已多了一些精芒,“多谢师傅。”
臂一展,肋下大袖翩翩,纵情恣肆般朝洞外奔去,一跃而下,却御风而起,大笑声朗朗,忽化为鸿雁,飞一阵又变为白鹤,顶带红羽,携着风力一飞冲天,笑声依然人声,包揽山河溪谷,人烟袅袅。似将世界都缩容于明眸之内。
巍巍大观。
壮哉!
瑞麟受他生母怀胎多年,后一朝长成现在摸样,除了父母双亲被风卷去之时的哭泣,他的脸上从未有过其他表情,这一回破天露出惊讶,起身来到洞口眺望潍安的卓傲的身影变化万端的遨游于无垠之上,心底深处一个忽有一声碎裂的声音,仿佛春日下的坚冰,萌动着一点生来被封藏的生机。
“你愿修行我这大道吗?”老者飘渺的声音随着花香一同入了瑞麟的心魂,“还是要我给你卜一卦呢?接着我们才见面时的话题……”
“我该怎么称呼您?”瑞麟欲跪未跪。
“我一生只为追寻人生的极致奥秘,我愿做那光,为世人照亮出一条路来,我愿做那火,为世人暖醒他们被冰封的赤心,这接龙世道总要有一人先迈出这一步,要知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我愿意做这个被撞的头破血流的先驱,世人笑我疯癫也罢,笑我疯狂也好,总之我要为他们铺出一条路来,我将这条路称之为大道,你就叫我作大道之师吧。”
瑞麟仿佛觉得这洞穴不再是洞穴,他也跟随着潍安,早飘扬到了那个虚无的彼岸。
……
……
倥偬不知年月,疏忽又逢血雨。
这一日,大道之师问弟子道:“你们来我这里有多久了?”
潍安,瑞麟,曹明新,大猫四人齐齐跪拜,一一说出自己所历经的年月,轮到瑞麟,他望了一眼洞口外铺天盖地般的血雨,道:“我才来这里没几日便见识了这一场血雨,眼下是第二次。”
“嗯,你来这里已有整一百年了。”大道之师捻须颔首,“所学可成?”
“未成。”
其他弟子窃窃笑起来。
大道之师也不责罚众人,依旧一副宽容无拘的神游姿态,拂尘一挥搭在臂弯,问道:“潍安,你呢,所学可成?”
“弟子不知。”
“不知?”
曹明新和大猫又乐起来,瑞麟跟着一道莞尔,欢乐的氛围映照在大道之师那张祥和的面孔上也勾起他的许多年华回忆中的小乐趣。
“怎么会不知?”大道之师问道。
“因为弟子不知道在何处,界在何处,所以不知道自己所学究竟成与未成。”即使过了百年,岁月在潍安的脸上似乎从未曾留下过什么痕迹,连他的性情也是如瑞麟初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纯素。
“道之一字,玄之又玄,乃众妙之门,门径通达,需要你自己来一砖一瓦铺就,或山或渊,只要向前,就可称之为道,只是结果好歹却需要你的勇气去尝试。合着规则便是大道,若不合规则就需修正,别怕走了弯路,岂不知曲径通幽,别有风情。”大道之师注视着自己的大徒弟,“你可听懂了么?”
“半懂不懂。”潍安挠挠头。好个大师兄,喜爱东风又西风,依然天真老顽童。
师傅与徒弟们都放声大笑,“好个半懂不懂。”
笑声中,大道之师的问话依然传到曹明新的耳中,“你呢?”
曹明新瞧瞧左右,“还是老四先答吧。”
“哦,”大道之师道:“那大猫,你就讲一讲你的所学是否功成?”
“成与未成,天下太平,学有何用,抵不过英雄一剑,生灵涂炭,这世道,还需要大道吗?师傅,人人都想从自己的拳下剑下锄头下镰刀下挣出一片天地,我们学这道又能拿来做什么?”
大猫是个闲不住的,经常不在洞中,游离于外,但是他所学与大师兄潍安的自然之道又有不同,他更多爱着的是人间的烟火冷暖,世情酸苦,因此身上也比三位师兄更多了一些风尘悲悯。
大道之师凝思良久,“那你想要怎么做?”
“我,”大猫嘿然,“踏平高山填深海,人生老死无往来。”
大道之师不禁唏嘘,“头一句颇有新意,后一句却又显出你的格局,还是局限,局限得很哪……”说罢背手而出了洞府。
一行白鹭,斜上青天。
大道之师脚下似踩着虚空,直追那一道白光而去,杳然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