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少女时代,读到三毛的这首诗,很是感动,在飘逸的文字中感受到浪漫,感受到轻语飞扬的洒脱和不羁。
成为一棵树,不要卑躬屈膝、不要察言观色,也不用攀附依靠,我们不是菟丝花、不是紧紧缠绕大树的藤曼,而是“非常沉默,非常骄傲”,而是挺立着沐浴阳光,傲然独立。
如今,我已经五十了。
《素食者》中的英惠想要成为一棵树,“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却成为人们眼里的异类,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被除了姐姐之外的其他家人们遗弃。
那种撕裂的疼痛,感同身受。
英惠当然不是从一开始就萌生要做树的念头。她成为一个妻子的时候,包括成为妻子之前,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如你我一般,平凡无奇。
在丈夫眼中,英惠“不高不矮的个人、不长不短的头发、泛黄的皮肤上长满了角质,单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颧骨,一身生怕别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正是因为英惠泯然于众的普通,他才会全无压力的娶了她,正好匹配也是普通又失败的他。这样的婚姻,稳固自然是不可能的,对这样的男人而言,需要的只是不用有自己思想的工具妻子而已。
可人怎么会没有思想、没有自我呢?英惠做了很多梦,梦里她在森林里迷了路,寒冷和恐惧包围了她,树上挂着很多血淋淋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次见到这张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
她也做杀人的梦, 尽管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还是别人杀了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所有的一切让人感到陌生,我仿佛置身在某种物体的背面,像是被关在了一扇没有把手的门后。不,或许从一开始我就置身于此了,只是现在才醒悟到这一点罢了。一望无际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压压地揉成了一团。 ”
她无从解释,她迷茫还害怕。她渐渐拒绝吃肉,也拒绝接触任何有肉的食材。家里自然清除了丁点荤腥的痕迹。
英惠也不喜欢内衣的束缚,因为只有胸部的柔软是最没有杀伤力的。以至于发病时在人间赤裸上身,也是有迹可循了。
事物的发展总是缓慢的,沿着一定的轨迹,遇见某一个刺激点而爆发。
愚昧的人们总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当然,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是为你好,而将自以为的规范和真理强加于你身上。
家人们看着因素食而消瘦的英惠,软硬兼施要英惠吃肉,甚至在女婿面前,父亲对英惠就大打出手。
英惠割腕了。住院期间因在院内赤裸上身,转进了精神病院。丈夫以此为借口离了婚。
苦难并没有因此结束。姐夫因着英惠臀部的胎记,而在这个画家心里种下了旖旎。
小姨和姐夫,全身彩绘的两具躯体,艺术美感和性的交织。就是这么巧合,姐姐为离婚、出院独居的妹妹送菜,丑闻就此曝光。妹妹又进了精神病院,姐夫就此消失离开。
英惠想成为一棵树,没有人理解。她只有一头扎进泥土里,双脚倒立张开,胯下长出树枝开出花来。她不需要食物,以后她只需要阳光和水。可是,人们还是要灌她米汤和营业液。
在《素食者》的第三篇章“树火”里,浓墨重彩的是姐姐。我才明白,姐姐才是仍在这个世间的泥泞里艰难前行的困难的女性主体们。
英惠有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可姐姐仁惠呢?
她站在往十里地铁站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换乘地铁,遥望着车站对面临时搭建起的、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和毫无人迹的空地上长满的野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种确信促使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为人老实,任劳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颓废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她竟变成了一个从未活过的孩子。
她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她不敢为自己活,以前不敢,现在是不能,因为她现在有儿子。
白天,为了生存,她像个战士般充满斗志,在自己的店里里忙碌,绽放着虚假的笑容,精心地为赚钱谋划着讨好着。
等到晚上把店交给店员,自己要去接智宇的时候,她就会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即使走在充溢着音乐和情侣的街道,她也始终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正在张着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拖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
她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以前讨好父亲,现在做好妻子本分和母亲的职责,她好似没有选择。
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现在不过跟幽灵一样,孤独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戏。死神站在她身旁,那张脸竟然跟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亲戚一样熟悉。
所有人都放弃了英惠,只有姐姐担负着英惠的住院费用,三不五时去医院看她。看英惠的苦痛,反思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疼痛中领悟生活的乏味和无奈。
笑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每当想到或许他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时,早已遗忘的怜悯之情便会像睡意一样无声地来临。
反抗是如此残酷和悲壮。《阁楼上的疯女人》里有一段话:她无法鞭打世界,只有鞭打自己,以此来惩罚世界。
竟是如此高度的相似。所以姐姐心疼英惠,“你能伤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你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做的事。可现在,你连这也做不到了。”
这样的窒息感,和我阅读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有着一致的钝痛。
路遥说,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这两本书,都是写尽女性生活艰辛的好书,刷新了我对韩国文学的认识。故事很韩国,犹如看《黑暗荣耀》和《文森佐》,他们很坦诚将社会的阴暗和污垢层呈现出来。
中日韩,很多人文,是能共鸣的:女性的社会角色到底是什么?父权绝对的强制和暴力,如何应对和改变麻木?
《素食者》的作者韩江,1970年生,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曾先后荣获《首尔新闻报》年度春季文学奖,韩国小说文学奖,今日青年艺术家奖,东里文学奖、李箱文学奖、万海文学奖等。
2016年5月16号,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名竞争对手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