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见面,天色已晚。大哥点燃了豆黄的铜油灯,火苗闪闪烁烁,我仿佛又看见娘在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哥两个闲话后,我感觉饥肠辘辘,便要大哥做饭。
大哥为难地说道:“世事难测,如今你回了家,就应该到社里报道,才有饭吃,要等明天了。家里能上交的都上交了,你又饿得慌,真是逼我拿出老本了。上次种包谷时,我在荷包里藏了几把种子,本是等着有机会了下种,眼下这情景,也只能拿出两把给兄弟填填肚子。”
大哥生了柴火,从屋后找来一个破瓦罐,两根树枝,“要想吃私伙食,不容易了,你就将就着,吃几粒包谷泡吧。”
火烧得旺了,大哥支了鼎灌倒进两漂水,拿出两个大粗碗,用手指抹了一下,确认已经干净,放在火炉边的桌子上,从茶蔸里摇出一小撮苦茶叶放在碗里。
“你说你,好好的工程队不住,回来找乱子。”
我看着火苗上下窜动,心里还高兴着呢,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
“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担心哪个子?”
水翻滚了,大哥冲了两碗茶,把旁边的半边破瓦罐放在火上,烧干了水分,放进两把包谷子,用两根树枝搅动着。
“嘿嘿,怕哪个子?以后就知道了。”
瓦罐渐红,包谷子渐黄渐香,有的还爆开了花。这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大哥慌忙从火上移下瓦罐,我忙泼上一碗茶水,再把它塞进旁边的被窝里。
客人已到门外,一边拍大门,一边高声道:“关着门做啥子呢?”
我忙起身开门。“没有哪个子做,晚上了,风大。”
来人正是梅成高,梅成钱和队长梅大叔。成高成钱本就比我大,现在已经成家,在村里担当会计和书记。四人见面,自是又意外,又高兴。梅大叔听说我学的是石匠,掏出三斤粮票给我,当即安排我去打堰大队,叮嘱成钱明天一早带我去上工。
好不容易等到三人离去,大哥取出瓦罐,我查看了一下被子,并没有被烧到,便埋怨起食堂来。
“难道大家就这么乖吗?”
大哥卷说:“你有计策人家就有对策,小脚趾怎么可能拗得过大腿。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无法贯彻执行,所以腿子们才又有了威风的日子。“
”前些日子,那边社里有一个傻不拉几的的小子,十三四岁,除了吃,什么都不会,见人只会傻笑,你打他脸,他还笑。”
“那傻子吃不饱,就到山上草丛里抓油蚱蜢烤来吃。这办法倒是聪明得很,引来一堆小屁孩效仿。这事很块就被腿子们知道了,一一禁止。一天,烤油蚱蜢的香味又引来了腿子们的注意,他们闻着香味找到了傻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他,却先被这傻子事先预备的石头砸。他们恼羞成怒,几个人围上去,抓着这小子就是一顿打,这些砍脑壳的还把他倒扣在洗澡桶里。后因忘记去放出来,想起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死了。老百姓啊!这就是老百姓!”
大哥说着,起身往火堆里加了些柴,“再烤一会就去睡吧,明天还要去出工。”
这几年不见,梅家堡变了很多。对面五峰山下的那坡土已被改造成梯田,还开垦了不少的荒山。虽然有了不少的梯田,但是离河沟很远,没有水源,所以,梅家堡现在正在兴修水利。大家都吃在食堂里,这两年大炼钢,家家户户的铁锅都交去炼钢了。土改的这几年,家家户户还是积累了些粮食,这都交给了大食堂,劳动力也交给了大集体,炼钢的炼钢,开荒的开荒,开路的开路,开渠的开渠,种粮的种粮。
梅家堡附近的地形很复杂,山上还有山,山上还有山,河上还有河,河上还有河。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山上的山,河上的河上的水引过来。沟渠长达几十里,沟渠经过山谷的地方,我们架一栋独木桥,沟渠经过悬崖峭壁的地方,我们就要从悬崖峭壁砸出一条路,并且开一个沟渠。
因为计划要在来年开春灌溉那些新开出来的梯田,所以,开渠引水的工程非常的紧迫。我们大队分为三班,每班十五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轮流施工。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悬崖上施工,随着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赶快奔向悬崖附近山坡上的几个窝棚。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发现少了梅成钱。于是我们赶快去找。原来,雨下得太大,悬崖顶上发生了山土滑坡,泥土已经淹没了一段沟渠。
我们一边呼喊着梅成钱的名字,一边消除路障。等我们走到尽头,只看见一把手电筒插在悬崖缝里,还亮着。再往悬崖下一看,一个人躺在悬崖下,那个人就是梅成钱。
我们奔向悬崖下,可是成钱哥哥已经离开了人世。为了赶工期,队里决定就地埋葬了成钱哥。
埋葬了成钱后,我们又继续在悬崖上开沟渠。
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悬崖上放炮,我们事先大声地喊:“各位路过的乡亲们,请大家不要靠近,我们要放炮了”喊了几遍,四下看看大家都躲得差不多了,我点了炮向事先看好的躲避地方跑去。
我们等了一杆烟的时间,炮没有响,我们又等了一杆烟的时间,炮还是没有响。大家都蠢蠢欲动,想去看个究竟。我说是我点的炮,应该我去看。我大步流星地向放炮的地方走去。正在我离炮眼一丈远的地方,一个人跟了上来,那个人正是我的叔叔,也就是母亲第一次再嫁的那个男人。他喊着了我,对我嚷道:“回去,小屁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我往回拉了好远,然后自己去排炮。
哑炮这种事情,很难说的,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门。就在叔叔快走到炮眼的地方,炮响了,同时我们听见惨烈的嚎哭声。大家一起冲向叔叔,他双手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们抬着他去了县医院。几个月后,他出了院,再看不见东西。
后来成钱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嫂子,带着侄儿和侄女嫁给了另一个公社的一个食堂管理员。为什么要嫁给食堂管理员,很简单,因为我们开始饿肚子了。
一天傍晚我回家,在家门口的小树林边就听见成花和成香的哭声。我小跑回到家,只见姐妹两在坝子边抱在一起哭泣。原来水口那边比这里严重,母亲省下口粮给她们吃,自己却晕倒了,姐妹这才赶来求救。
我想起那晚梅大叔给我的三斤粮票还没有用,就给了她们,要她们带回去救人。大哥从上次和老汉一起藏粮食的那个坑里掏出一些红苕鼻子(特别细小的红苕),这是当初收割时不要的,大哥留了个心眼,藏了起来,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怎么会这样?”我问大哥,“我们打堰大队口粮也明显减少,也没有这么严重。”
大哥说:“因为你们那是重点工程,口粮是一般劳动力的两倍,是小孩和老人口粮的三倍。食堂里伙食越来越不像样,一两粮就只有一两口那么多。”
四人吃了些苕鼻子,商议由大哥护送两妹妹连夜赶去水口镇。
一天成香搀着成花又来工地找我,两人瘦得皮包骨头,枴着竹竿,成花居然已经看不见了。我把我的一碗饭分成了三份。这混账的日子,再也没有办法过下去了。我带着成花去找梅家保的医生李二爷,只要他能看好妹妹的眼睛,就算让我给他磕头都行。
来到医生的家,听见女人的抽泣声,门里门外早已围满了人,他们都瘦得皮包骨头,杵着棍子,佝偻着身子,像一群叫花子。我上前询问,没有人搭话,大家都懒于说话。我挤进人群,挤进屋,看见梅大叔,他也是皮包骨头,佝偻着身子,杵着棍子,他在向大家挥手,示意大家出去。
我挤进了内屋,只见李二爷双目紧闭,已经去世。原来李二爷把口粮攞给家人吃,自己忍不住饥饿就吃了药材杏仁,一次一次侥幸后哪知吃多了,中毒而死。
我回了工地,得知打堰大队已解散,因为队里再拿不出粮食来供应。我只好回到队里的食堂,每餐只能和大家一样喝着看不见米粒的粥。附近社里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
就在食堂解散前夕,几个人合伙抢劫仓库,仓库里已经空了,就连一只米虫都被食堂管理员吃掉了。过度失望的他们,体力耗尽的他们,和老鼠一样饿死在仓库的角落。
当听见梅大叔在高音喇叭断断续续,战战兢兢地宣布食堂解散的时候,人们无不流出胜利的眼泪。
“父老乡亲们,我对不起你们,食堂已经无一粒包谷和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从此时此刻起,无论你们烤蚂蚱也好,下河摸鱼也好,进林逋鸟也好,挖树皮草根也好,只要我们能够继续活着就好。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困境,度过难关!大家可以开荒,种得的粮食蔬菜归自家所有,等收割后粮食分到各家,自己开伙食。”
可以自己开伙食了,大哥又去打猎,我们吃上了肉,没多久,妹妹眼睛也看得见了。
民间流传这样一句:1958年,吃饭不掏钱,按月领工资,肚皮胀得鼓儿圆,1960年,蕨根汤粑过大年。梅家堡有一种草叫蕨鸡草,把它的根挖出来,洗干净,晒干,再用磨碾,碾成的粉白白的,虽然有些苦涩,还算好看,又没有毒。梅家堡满山偏野都是蕨鸡草,是它救了我们的命。
1960年,它考验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意志,我们的良心,我们的智慧和与困难作斗争的勇气。1960年,它告诉了我们很多很多。只有在有饭吃的情况下,才能谋发展。
因为不用去修沟渠了,我和大哥把屋后的蕨鸡草挖了,根碾成了粉做窝窝头吃,撒了萝卜种子。萝卜苗很快就长出来了。等我们拔了一些萝卜后就种了洋芋。因为距离家近,平时生活用水我们都担去浇菜地了。
过了年我们又种了四季豆和南瓜。大集体的土地也全部种上小麦和油菜,边角处还兼种了豌豆和蚕豆。至到1961六月,麦收后,我们直接用磨碾了小麦,没有去麸皮就蒸着吃了一餐,我们终于吃上了一餐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