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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岁月的遗憾
——谨以此文纪念我敬爱的奶奶
在给奶奶守灵那晚我才第一次全面了解她的一生。
2002年9月16日下午三点多,正在上班的我接到姐姐叫姐夫从广州打来的电话说我奶奶已去世了!这个噩耗于我犹如晴天霹雳,听到奶奶逝世的噩耗,我心中的悲痛难以名状,痛苦至极……奇怪眼里却无泪,也许真正的悲伤无泪,在悲痛面前眼泪也显得渺小。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假并去人事部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连夜坐长途车回家给奶奶送别。卧铺车朝着家乡的方向在黑夜里穿梭奔驰着,窗外秋风呼啸而过,深秋的夜晚寒意阵阵,枕着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我睁着眼睛一路无眠,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奶奶慈祥的模样,仿佛看见奶奶笑盈盈的向我走过来……但理智告诉我奶奶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放下简单行李我便直奔老屋厅,远远就看见老屋厅外挂起了白底黑字的帆布族谱(此族谱平时很少能见到,只有族里的老人逝世后才找队长拿出来挂在老屋厅门口),按家乡风俗奶奶的遗体已被安放在老屋厅里。走进屋厅看到奶奶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床的四周有蚊帐,身上盖着被子,面色很苍白,像睡着了似的一脸安详。我真情愿奶奶是睡着了,可是残酷的现实无情的告诉我,奶奶已停止呼吸了,再也醒不来了。我上前给奶奶上了一柱香,告诉她孙女我回来了,回来晚了没能见她生前最后一面。
有谁知道奶奶生前所受的一切痛苦?母亲说奶奶走前曾卧床不起三个多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靠她与父亲帮忙解决,叔叔与婶婶就住在奶奶隔壁屋但对奶奶却不理不睬。看着父母憔悴的面容,我知道他们很辛苦。
奶奶的棺材木板是很多年前父亲与叔叔从隔壁石榴村的亲戚家买下背回来的木材,已放置了许多年(记得小时候在老屋去冲凉房我们要经过一段放杂物的弄堂,奶奶的棺材木板就提前摆放在那里,我们习以为常,也不会感到害怕。)在距离奶奶遗体不远的地方,我看到几位木工正在用木板打造棺材。
筹备奶奶后事的经费主要是由奶奶的两个儿子来承担,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与大弟共给了叁仟元父亲筹办奶奶的后事。叔叔说他家没钱,人们议论纷纷说叔叔在奶奶生前没尽孝,奶奶死后他理应尽最后一次孝道好好送奶奶上路。后来叔叔向邻居借了钱与父亲一起筹办奶奶的后事。
奶奶的娘家来了一位代表给奶奶送别,是奶奶哥哥的儿子,我们称呼他表伯。曾在桂林开火车的表伯已退休,白发苍苍的表伯踏进屋厅看见奶奶的遗体便失声痛哭……(我不禁想起约十多年前在我孩提时代奶奶的哥哥曾从隔壁镇的大贤水库带了许多大条的鱼干来看望奶奶,奶奶的哥哥头上长着个粉瘤,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木板床的两头促膝谈心的情景。)
奶奶的侄子、侄女也从南宁开车赶回家给奶奶送别,军叔与青姑哥妹俩捐了壹仟元给父亲筹办奶奶的后事。听说多年以前奶奶曾悉心照顾过他们生病的父母。奶奶走时九十岁,是村里的高龄老人,许多邻居也来给奶奶上香鞠躬送别。
在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逝世后,家属要搭设灵堂请法师为亡者开示、念佛、诵经,做佛事等等,普令亡灵得以往生净土,是名善后超度。供像奉灵仪式是由逝者长子请遗像,点蜡烛,燃长明灯,上大香,敬香时通常由长子上第一柱大香,有香火不断的寓意。我父亲是长子,在法师的指示下做着这些。民间送葬殡仪队在老屋厅奶奶的灵前给奶奶念经超度了三天两夜,唢呐声声,如泣如诉,催人泪下,道不尽人间悲欢离合。法师在盖棺前给亲人们最后一次儋昂奶奶的遗容,亲人们都伤心得集体悲切大哭起来……此一别,再无后期。
享年九十高龄的奶奶走了,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岁月真是遗憾,人既然来到世界上为何却又会离去?生命轮回,有着太多不解之迷。亲人生命的离去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生离死别,让我懂得生命的可贵,从而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关于奶奶生前的故事,在奶奶逝世后子孙们守孝(守灵)的最后那晚,两个姑妈与我父亲以及叔叔说了许多关于奶奶生前的我从未曾听说过的事。也就是在那晚我似乎第一次全面了解奶奶走过的一生。
奶奶的一生是清贫与吃苦耐劳的,身世可怜至极,生前很少享受过清福。命运捉弄人,奶奶孩提时曾被父母送给别人做养童媳,她一生中嫁过两次,每次都是丈夫因病而逝,最后守寡四十多年……
奶奶出生在旧中国(民国三年)二十年代一个贫穷的农家里,上有几个哥哥与一个姐姐,她是兄姐妹中排行最小的,父亲给她起名叫黄桂英。(晚年的奶奶曾记得她父亲的姓名叫黄启龙,至于母亲的姓氏她说忘了。)奶奶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由于家贫至饥寒,父母不忍心看到幼小的生命受到饥寒的折磨,只得忍痛割爱将她送到邻村一个生活还算过得去的人家里做养童媳。
年纪小小的奶奶在童年里便担任起了家庭内外的事务。长到青年的奶奶是能干的,她干完自家事务后,常常去帮别家干活,受到村里长辈的好评。后来她被安排与养父母家里的一位男丁成亲成家,不久奶奶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女儿才几岁,丈夫却因病逝世了。可怜的奶奶青年守寡,带着唯一的女儿相依唯命度日,而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
有一天村里一位好心人悄悄告诉奶奶,说奶奶丈夫的家人与几位叔伯兄长准备把无主的奶奶卖给有钱人,花轿明天即来到。在那个吃人的旧社会,没有什么法律可言,女人更是没有任何地位,更何况奶奶还是一个丧夫的养童媳。但倔强的奶奶没有听从命运的安排,她是有着爱心与骨气的人。她不忍心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去过那种失爱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在听到消息的当夜,奶奶就带着女儿逃离了那个吃人的鬼地方,寄居在一个亲戚家里。听说当时奶奶已怀有二胎身孕,后来忍痛割爱将胎儿流产掉了。亲戚同情可怜奶奶的不幸遭遇,于是为奶奶牵红线再嫁给已丧偶的我后来的爷爷。当时的爷爷奶奶已有三十多岁了,爷爷与前妻有个儿子,儿子后来在河里游泳不幸被水溺亡。
同病相邻的爷爷、奶奶成家后双方都有了依靠,日子过得清贫而充实。奶奶曾对我们说起过爷爷那个年代是靠帮人挑盐谷担子维持家计,爷爷挑着沉重的盐谷担子每天都要走上好几公里路,穿烂了许多双奶奶做的草鞋。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奶奶先后生下了一女二男,长子即是我父亲。就在父亲九岁那年,爷爷由于维持家计长年累月劳作不幸病倒了,因没钱治病爷爷在四十几岁就逝世了。临终前爷爷一再叮嘱奶奶要将膝下未成年的子女抚养成人,奶奶含泪答应。父亲说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睡前奶奶都要到爷爷的房间里痛哭上好一阵才肯睡去。
可怜的奶奶,又一次守寡,命运为何如此折磨人?!但奶奶没有倒下,她变得更坚强,用自己的双肩与爱心支撑着这个失去丈夫与父爱的家。
为了不让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受到邻里叔伯们的欺负,奶奶曾把爷爷留下的房子让给了叔伯们居住,她带着三个孩子挤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当时儿子还小不懂事,奶奶后来也没有告诉儿子们,怕他们与叔伯发生争吵。(多年后奶奶在闲聊中告诉了她的外甥女,外甥女又告诉了我母亲。当时已事隔多年,我父母已营建了房子)。
奶奶懂事的大女儿(大姑妈)不忍看着母亲如此劳累,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也为了让两个小弟弟过得好些,才十几岁便出嫁了,嫁给一位丧失前妻当过兵的男子。巧合的是,奶奶之前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二姑妈)在历经苦难之后也嫁给了大姑妈丈夫的堂兄弟,即同母异父的两姐妹嫁给两堂兄弟,在当时成为美谈。
在以后的岁月里,二姑妈似乎很少来探望奶奶,听说是因为她也历经了两次婚变的缘故。是大姑妈一直关心着娘家的母亲与弟弟。后来大姑妈还亲自为大弟(我父亲)做媒撮合了我爸爸与妈妈的姻缘。并每隔一段时间便带营养品来探望奶奶。
奶奶是善良与有爱心的。那个年代村里会偶尔来一些讨饭的乞丐,奶奶看到后都会把家里的饭菜盛给他们吃。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刚放学回到家,老屋厅与我家对面的泥土砖房因年长日久突然倒塌了,当时奶奶正在厨房炒菜,她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后便走出来看,发现有个邻居的男孩放学回来被压在了倒塌的泥土砖里,当时周边的邻居去田里务农还没回来,于是奶奶就一个人用双手把倒塌的泥土砖一块块搬开,把男孩从泥土砖里救了出来。男孩与父母后来对我奶奶感恩戴德,多年以后那男孩参加工作回家都会给一些钱奶奶使用。
二十世纪末奶奶已接近九十高龄,晚年的她需手持着竹竿拐杖,弓着背走路。奶奶常穿一身朴素的灰黑布衣,头发稀而发白,削瘦的脸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双灰朦的眼睛有些混浊,一双干涸的手青筋微突,给人感觉沧桑而和祥。有一段时间奶奶从早到晚就这样从她居住的老屋,持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摸索着来到我父亲家里,坐下不久或吃了中午饭后,又持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摸索着缓缓回到自己的屋里。大约半个小时如此循环一次,一天至少要来回很多次。奶奶居住的老屋与我父亲家不在同一个地方,大概相隔几百米左右,我们平时走到她的老屋几分钟即到,她拄着拐杖一步步慢走大概需半个小时,期间她要走过生产队里晒谷子用的水泥大地堂,再经过村里的学校门口,之后再穿过一个几户人家的长弄堂路,最后还得走过一段拾级而上的石头阶梯路才能到达她的屋子。刚开始我们发现她如此反常,便诚劝她说你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不如吃饱了没事就躺下休息,肚子饿了再过来吃。也用不着来回走那么多回,若不小心摔倒了不好(此前她曾从石头阶梯路摔下来两次并出血受伤,幸好被邻居发现及时把她搀扶起来)。然而我们的劝说并没起效。奶奶有她自己的说法:“人老了,干不了活,一个人又坐不惯,又没有人聊天,只得来回走动走动,也觉得安心”。
有一次大姑妈来看望奶奶,大姑妈对我们说:“她(指奶奶)现在能走动就让她走动吧,总比走不动要好。叫她走路小心点别摔倒就行。”
平时节假日我们都会叫奶奶过来一起吃饭,奶奶常与我父亲一起喝点酒,我在家的时候曾多次在她吃饭喝酒后送她回屋。后来我外出打工了,有时候她一个人喝酒后醉醺醺的摸索着回到她居住的屋子里,不是碰到这就是碰到那的。也许她喜欢喝的不是酒,而是酒能解愁吧。邻居说平时常看到我奶奶坐在石级上乘凉,听奶奶说故事。
我常听奶奶自言自语的说:“守寡四十多年老了,孝顺的(大儿子)不在家,在家的(小儿子)不孝顺……”当时我父亲与母亲在东莞种菜,后来又协助儿子一起做加工烤鸭卤味生意,农忙时节才回家插田与收割。
在我看来奶奶虽然子孙满堂,但晚年却是孤独的。现在我才明白年过九旬的奶奶为何每天持着拐杖吃力地来回走动,穿梭在她孤独的小屋与大儿子的家里,原来这是一种安慰与慰藉,而在她孤独的小屋旁住着的正是她叛逆的小儿子夫妇。“逆子”夫妇多年来对老奶奶不理不睬,在一个老人的心里,亲生子的不孝是莫大的悲哀啊!人生短短几十年,人啊,为何对亲人如此冷若冰霜与忘恩负义?
叔叔之所以与奶奶“成仇”还有一段人人皆知的事。我父亲是长子对叔叔很不错,听母亲说我父亲曾出钱给叔叔结婚并摆满月酒之后才分家的。分家后父亲凭自己的能力在生产队里买了一块当时不起眼的土地,作为以后给子女建筑房屋的基地。但因父亲当时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马上在那块土地上建房,便叮嘱在家务农的叔叔闲时帮看看那块地,父亲在外面攒够建房的钱后再回来建筑房屋。后来叔叔在那块土地上搭起了几个简易装柴草的棚子。几年后父亲的儿女已渐渐长大,父亲携带妻儿从柳州转辗回到老家,老家那窄小的两房一楼阁的房子已住不下我们全家九口人,这时父亲计划着在那块土地上建房。而叔叔却要求父亲把那块土地的一半分给他建房,父亲没有同意。后来为了此事父亲与叔叔打起了官司,奶奶是这场官司上有力的证人。在法庭上奶奶凭良心作证说这块土地是我父亲与叔叔分家后自己买下的,故法庭宣判这块土地与叔叔无关。从那以后,叔叔便与奶奶结了“仇”。(这“仇”一结便是十几年,直到奶奶临死前叔叔也没有主动与奶奶化解“仇结”)。
进入二十一世纪初,奶奶已成为村里最高年龄的世纪老人。但身体却不如以前健康,虽并无什么大病,但却较前虚弱了,也变得更加削瘦,唯笑容依然亲切如故,却难得。前段时间我返家一个多月,目睹了奶奶的近况,她不如之前来回走得勤了,头脑也不怎么清醒,她说已认不清来人是谁。奶奶的起居生活已不能自理,每餐饭要人端到面前。父母定期为她冲凉,奶奶吃饱后有时坐着打盹,有时持着拐杖走走,有些茫然,我不禁为她担忧。在家里我尽可能关心奶奶,曾用热水帮她清洗过一次脚,我的手指触摸到她脚底堆积着厚厚的污垢,那种感觉至今难忘。作为孙女,我对奶奶彼为忧患。但为了生存与发展,我还是离开了家乡来到他乡打工。在异乡我唯愿亲人善待奶奶,愿奶奶健康长寿!
奶奶离开人世这年我已二十多岁,感谢奶奶在我生命中存在过二十多年,并留给我如此多的记忆。我的童年是在奶奶身边度过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把我与姐姐寄托给奶奶照顾,当年父母为了生计也为了多生两三个儿子,于是背井离乡去了广西柳州谋生,直到十岁那年我才回到父母的身边……奶奶走后,我常多次梦见奶奶。
寄语天堂里的奶奶:一生辛劳一辈受苦,当岁月的风霜染白你的双鬓,当时间的刽子手在你脸上刻满沧桑,匆匆的你走了。没能生前见你最后一面是我永远的遗憾,在生命的长河里我唯有用无尽的悼念去赎罪。不能相信怎能相信这是你永远不再回首的决别,不能忘记怎能忘记生前你慈祥如馨的音容笑貌。往事如烟,逝者如斯,多少往事依然记忆犹新。啊!奶奶,亲爱的奶奶!你是我生命里最深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