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农历新年刚过,二月初二龙抬头家家户户都刚剪了头,精神抖擞准备新一年劳作。凤凰山北边华能电厂的烟筒冒着白烟,苍气飘在素蓝色空中,增加天地间一丝苍凉的冷意。素素的凉风夹带冰粒如刀子般割着人的皮肉。
二闺女(容娥,巧娘二闺女,这就我妈)挺着大肚子在灶台烧火做饭,听着我奶奶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骂,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我妈身边是有两个小丫头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依偎在我妈身边在灶台前烤着火。已经到预产期,闹腾几天还是没生出来,我妈此时已经脸色很是苍白,没有血色。豆大汗珠挂在素白的脸上,手里紧紧握着两个女儿的小手,微微挤出一丝笑意,以示安慰她们“妈妈”没事儿。一边强撑给一大家子人做饭,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为十几口人做饭。分家后自顾自的也就少些埋怨少了些委屈。嫁进全家十二年任劳任怨操持家务料理田地最后只分了一张破席子,和丈夫一起好不容易挖的九间土窑,也要被婆婆抓阄平分给三个兄弟。着实让人心痛。公婆给出的理由却是没有给全家添个儿子,没有分家前所有东西都是他们说了算。80年代早就要求到医院生产,开出身证明。预产期快到了是该到县医院待产了,公婆不愿意让去,婆婆(武巧淑)认为反正这一胎估计也是个丫头片子,他们就不花那冤枉钱了,开不出来出身证明正好孩子出生后送人,虽然家里大部分收入都是丈夫开山采石挣得钱,剩下基本上就靠她做女红放羊放牛养猪贴补家用。家里主要劳动力也就是他们夫妻,养着这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的吃穿。但公婆觉得那是应当的,谁让她早进门,旧媳妇不如新媳妇好。谁让公婆才是这一家之主。婆婆说能生就生不生正好,留下钱给她大儿媳妇大孙子买点营养品。那天出奇的是,嫁进全家十多年,丈夫第一次为她出头,和她站在一起。
二月初三,这天容娥(不知道是方言原因,还是口吃,丈夫总把这两个字读成“Yong wo"汉子为“永蝶”,后来被民政户籍登记同志登记成了“云娥”,直到母亲去逝户口本上还是这两个字,可见口音对一个人影响多大,这也解释了一个谜题,和突出了一个时代下某些阴暗面有多严重。丈夫似乎对啥漠不关心,妻子名字都能弄错可见一斑)挺着大肚子拉着两个女儿,和丈夫搬进了窗门靠玉米杆遮挡的土窑中,院子也是用玉米杆做的围栏。幸亏白天丈夫给土窑烤烤火,湿冷的土炕,晚上铺上干草才不至于冰入骨髓,虽然依旧清冷。一家四口就合衣盖着干草睡在一起取暖。
二月初四,清晨四点母亲开始出现强烈妊娠反应,父亲套上牛车把母亲安置在车上,拉着去三里之外乡里的外婆家,找有接生经验的外婆帮忙接生。大雪纷飞的早晨,刺骨寒意和溜滑小路,在纷飞雪花中努力稳中求进的牛车,焦急牵制牛车丈夫,牛车之上稻草之下待产的妻子和瑟瑟发抖幼女,在苍茫田野之中抗争着,前进着。
到了外婆家,外婆一大早就去给母亲的堂哥的媳妇接生去了,没在家。舅舅安置好母亲,让他们在家先暖和一会儿,就出去找外婆去了,好在外婆接生那家早上六点钟就生出来。住得也不远,就在临街对过。很快外婆就回来了,老远就听见外婆唠叨,这两个人大过年跑回来折腾人,生孩子那有在娘家生的,简直添乱。
回来后就看着母亲,说一时半会还生不了,应该是受凉动了胎气,不过也快生了。先歇会吧,回下暖。姥姥进屋时,妗子才出来看了一眼,随即摔了一下门帘回她们屋了。等到傍晚七点钟母亲还没生,外婆让父亲收收拾拾,她和母亲她们一块回去接生,不让母亲在娘家生产,说怕影响子嗣落埋怨。
外婆拿了两床新棉花被盖在母亲身上,拿了一筐鸡蛋和一个笤帚疙瘩一同坐上牛车,返回三里之外凤凰山下的土窑中。一路上外婆都嘴里说着什么,时不时还拿笤帚疙瘩敲打空气再扫过母亲的肚子。后来听母亲说她曾问外婆当时那是在干什么,她说赶孩子,怕孩子不老实落在外婆家,也怕影响外婆家的子嗣。
回到四面漏风的寒窑,外婆让父亲多烧些热水准备着,再预备红糖水冲鸡蛋待会儿给生产完的产妇补身体,回体力;先给两个孩子弄着吃的哄着孩子们睡觉,一天了孩子们也跟着你们大人受罪,随即外婆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槽子糕塞给父亲(有)。推父亲出了东屋。
有,把两个女儿安排好后,就在外屋炉灶旁烧着热水,漠然的等待着。看着炉罩火焰在烧少,他却很冷漠,从她抱着妻子下车那时无意间触摸到妻子肚子,冰凉却没胎动的肚子,再看看面无血色的妻子,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毕竟这是妻子第五次生产,他也早不是第一次做父亲,没有经验的新手小白。前两次孩子夭折也许早就让他心冷了几分。尤其早晨去取牛车时无意听到前两个孩子夭折的真相后,尤其是第二胎男孩夭折的真相后,他才知道曾经冤枉妻子,在失去孩子时他不仅没有负起丈夫责任,还给妻子那么大羞辱…
想到这里,“有”不由扇了自己一巴掌,同时,东屋也传来响脆的两巴掌,随即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有”先是一阵儿,后来猛地站起来,同时西屋的帘子也被携开,两个小脑袋一起钻了出来。他们一起闯进东屋看着丈母娘怀里白胖孩子,一时愣了神。丈母娘温怒瞪了全一眼,还不赶快去给你媳妇冲点红糖鸡蛋补补身子。“有”正打算出去,听丈母娘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妈妈给你们捡了个小弟弟回来。全突然抬起头脸,他冲过去扯开丈母娘怀中婴儿的襁褓。看到两腿之间那个玩意,他乐了痴了,被丈母娘打了一下胳膊,他才缓过神。他刚要大喊“我有儿子了”,被丈母娘呵斥住,还不去给你媳妇端红糖鸡蛋过来补身子,瞎嚷嚷啥呢,都半夜十一点多了。随后,“有”就碎碎念嘀咕着我有儿子了跑出东屋。母亲“娥”喝过父亲“有”端来红糖鸡蛋水后气色好了很多。
幼女轻声拉着父亲的衣角问,小弟弟叫什么呀?没等全说,丈母娘说小名就叫“争气儿”吧,这孩子能挺过来挺争气的,希望他将来也能给她娘争口气。
看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就是刚出生就被揍了两巴掌的倒霉蛋儿,“争气儿”。
其实我对“争气儿”这个名字没有一丝印象,记忆中小名只有“三儿”、“小儿”、“三三”、“三B”、“三千”、“三姑娘”。只有在姥姥和母亲的故事里会提及我出生的时候的事儿。
母亲也总是感恩说是我救了母亲的一条命,说在我没出生以前,她气色一直不好,贫血到了极致有败血症的趋势,我出生后母亲的身体才慢慢好转过来。
母亲说从一出生就是个闷葫芦,不会表达不会争取。别孩子一出生就会哭,你倒好一声不吭两只眼圆睁睁的,你姥姥说你这孩子气性不小,随手就把你倒挂金钩,在你屁股上给了你两巴掌,听到你哭出声,才放下心。还说你小嘴薄将来一定口才好,小嘴一张能夸死人。怎么现在嘴越来越厚眼睛越来越小呢。
后来慢慢长大读了书,接触了网络自学很多医学常识,才认识到母亲,生我之前是因为长期劳作和郁结之气导致身体病变,前几胎对母亲身体损伤太大,月子期没有得到养护落下病根。再加上怀我期间,胎儿会和母体争抢养分,母亲本体本身营养缺失情况下新生命体生命旺盛就会抢夺母体养分。所有根本就不是母亲所说那样我拯救母亲,是母亲让出了生命旺盛滋养了我。如果真说有自己有贡献话,就是我是个带把儿的,让母亲多年在婆家受到侮辱欺凌得到了实质上的回击。
而姥姥之所以在我刚出生时打我两巴掌,也是再救我。其实母亲难产,身体过虚,又来会在雪地折腾,寒冷加上在产道停留过久。我可能在出生时候就已经被羊水窒息了,姥姥打我两巴掌其实在帮我清理口鼻吸入的粘液。至于姥姥说的那些不过是不想让刚生产女儿伤心吧了。同时也是讨个吉利,希望我没有被闭气太久而伤了脑子,成了傻子。虽然有时候反射弧确实比别人慢一些,但起码不是个傻子,曾经为此庆幸可如今我但希望自己真真切切成为傻子。
而这些都是从母亲和姥姥那里听来的,但“争气儿”却成为我一生都在努力完成使命。因为它看似没有指标没有重点没有明确方向,却无时无刻不压迫你鞭策着你,也成为我一生枷锁。
88年有很多名人出生,有含着金钥匙出生几百亿试错的思聪,有名美娱乐圈演技超群的御姐亦菲,有少年成名黑白通吃群主小龙,也有后天拼搏叱诧商场伟民,老练成熟游历学术幸民………当然也有穷尽一生到头来笑话谢幕的我,时代记录名人,底层人民也不该被遗忘。人间疾苦在小人物身上是放大倍的。
我的降生没有天地异象,也没有生在庆祝欢声笑语中,没有温暖迎接我的到来,雪夜无声悄然坠地,不敢大声向着这个世界讨要,不敢大声宣誓“老子来了”,向他们索要属于我的糖果。安静的偷偷来到这个世界,也携开在时代变迁下偷生的帷幔。
2023.5.25
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