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腰:牧牛的三伯

(这是“回忆是一片森林”公众号第296篇原创文章)

作者:老腰

我的父亲在家里兄弟中排行最末,上面有三个哥哥,我的三位伯父。

大伯和二伯已离世多年,三伯今年虽已年逾八十,但身体一向健朗。三伯一直生活在村里,没读过什么书。他从事过不少的工作,捕过鱼,种过田,编过斗笠,后来又当了镇里抽水站的看守员。期间,还坚持养上两三头牛。

或许是一个孩子的眼光总是有所偏向。从小到大,我感触最深的,便是牧牛时的三伯。

三伯养牛,数量并不多,只是两三头。每天一大早,三伯便牵着他的牛出门,拴好了再回来,傍晚时又再将牛牵回。他拴牛的地方,总是远离了村子,远离了庄稼地。而且,他的牛总是拖着比别人家的长了近一倍的绳索。

我曾问三伯为什么要将牛拴得那么远,为什么绳索要这么长。他摸着我的小脑袋,笑着说:“别人种点东西也不容易,不要被牛糟蹋了。”

那时,我读书并不认真,每天傍晚放学后,经常在村子里瞎逛。有一回,被三伯撞见了。他狠狠地骂了我一遍,还逼着我到村外去把牛牵回来。我一肚子的委屈,以为三伯是故意欺负我。况且,牵牛回家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推给小孩子来做,这是有失长辈“榜样”的。但后来我才发现,牵牛回家,可不是轻松的事。

那牛虽然不欺生,却总也不听我的话。任我怎么学着三伯的声音叫喊,怎么用绳子敲打,这牛不是停下来吃路边的野草,就是干脆站着不动。加上绳索又长又粗又重,让我顿时觉得养牛似乎成了天底下最难办的事。

三伯呢?就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我手忙脚乱,浑身是汗,好像是轻轻松松地在看着一场社戏,台上的嘘嘘嚷嚷,都与他无关。

待到我筋疲力尽,只得求救时,三伯才一脸认真地走了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绳索。奇怪的是,只需三伯大声地吼了一声,之前还死皮赖脸的牛,便老老实实地甩着尾巴,悠悠地走在前头,领着我们回家了。

“养牛好?还是读书好?”三伯问我。

“读书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三伯笑了,又向牛吼了一声。

那时,夕阳就在我们的前方,被牛顶在了头上。高低不平的牛蹄路,抱紧了我们长长的影子,跟随着牛尾巴而甩动。

由于母亲与大伯在生活上不对付,父亲便决定在村东头修一间房子,一家人搬离族居的老屋,过去单住。只是东借西挪,也没有凑够建房子的费用。三伯知道了,也没有跟父亲商量,就将养得最大的一头牛卖了,将钱交给了我的父亲。

慢慢地,我们兄妹陆续初中毕业了,都要到外地读书,自然也需要一笔费用。每逢开学前,三伯总会将一些钱拿到家里来,交给父亲,说是要给我们几兄妹读书用。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三伯卖了牛换来的。

岁月如斯,不舍昼夜。我们几兄妹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村子老了,牛蹄路老了,三伯也老了。夕阳下,再也没有了牵着牛的三伯的身影。

前段时间,我接到了堂兄的电话,才知道三伯患上了肺癌。幸好是早期,便在医院做了手术。我赶忙过去,帮忙照顾。

我过去的那天晚上,躺在病床上的三伯,竟认不出我是谁来。他时不时冒出一些糊里糊涂的话语,还不听劝告地,总要挣扎着起来,或是用手去撕扯手术后插在身上的管子。

从堂兄那里得知,或许是因为做手术的需要,医院给三伯所用的一种止痛药,有亢奋、致幻的副作用。

那天晚上,我们都不敢离开半步,生怕三伯扯到了管子,伤到了自己。

深夜三四点钟了,三伯依然亢奋着,一直用力挣扎着,想要从病床上起来。服用了安眠的药片,也不管用。我和堂兄,以及村子里过来帮忙的一位年轻人,都没有了办法。只好一个人搀扶,两个人提着尿袋、血袋,让三伯起来,在走廓里散散步。

“这么晚不睡觉,您到底是要做什么啊?”堂兄问他。

三伯“嗯,嗯”地支吾了几声,忽然说:“我的牛还在西岭(老家隔壁的一个村子)那边呢?天已经晚了,我要去把牛牵回来。”

堂兄和那个年轻人都忍不住笑了,应和地说着:“好,好,好。我们去把牛牵回来。”他们都觉得三伯病得糊涂了。

但我的心却一下子酸了起来,泪水挤出了我的眼眶。我的三伯,在自己病得如此重,精神恍惚的时候,心里一直牵挂的,却是二三十年前养的牛。堂兄他们都不知道,三伯牧的牛,牧牛的三伯,对我和家人来说,是多么地珍贵。

我紧紧地搀扶着三伯,从医院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走廊的灯很亮,像极了那年的夕阳。

我们走了许久,三伯没有再说话了,像是在赶着一趟很漫长的路。为了让三伯休息一会儿,我们指着医生的办公室,骗三伯说,路太远,我们到那里坐着休息一下再走。三伯同意了。

一坐下来,三伯就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像刚劳累完农活的庄稼汉。而且,似乎他又忘记了自己从病床上起来,是想要做什么事了。

“您看,您这么累,干嘛还不休息啊。”已经非常疲劳的堂兄试着劝三伯回去睡觉。

“不能啊。”三伯说:“那牛还没有牵回来呢。”

堂兄他们又笑了。我又忍不住流下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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