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怜的人是冯婉喻(下)

(图片来自网络)

                                                                           文/纸上蜗牛

1958年10月,从上海辗转江西探监的冯婉喻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陆焉识要转监,于是向单位请了假,滞留在监狱旁的小旅馆,冒雨蹲守在火车站附近,不顾自身危险,一心想弄清他的去向。

他走后,她一直与他通信,在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以前的日子,把它们都过成了好日子。

1963年11月16日,被人唤作“老几”的陆焉识从西北的大荒草漠逃往大上海。

他逃跑后,通缉令贴到冯婉喻住的弄堂里来。她常常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会去了。

他逃跑后,儿子冯子烨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质问母亲冯婉喻,是不是还和那个人有联系?儿子恨不得和他撇清一切关系!

他逃跑后,单位领导立即找她谈话。她这时才突然发现“组织”从来没有把她正眼看待过。她在学校忙得头头是道,得了许多学生家长的表扬,家长们不惜请客送礼也要把孩子送到她的班级。她一心要得到“组织”的认可,已经写好了入党申请书。

——然而,陆焉识竟从服刑的监狱逃跑了!深夜,她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烧了。并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带焦糊味的偏方该根治她的妄想症。

——生活的磨折,使冯婉喻学会了恩娘的忍和熬。

接到陆焉识逃亡路上打到上海家里的电话,冯婉喻立即给他汇去一百元。

他拿着她寄来的钱,买内衣,买毛料中山装,买厚实的黑棉鞋、棉袜子,打扮自已;

他拿着她寄来的钱,洗热水澡,吃热饭,喝烧酒,给她写信。

他一心只想往回跑——这个一直以来都很自我的人,逃亡的目的不过是要当面告诉冯婉喻,他什么都记得。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让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他逃回上海,在冯婉喻的学校门口等她,跟着她坐上电车,穿过马路,走进食品商场,来到水产干货柜台,远远地看她拿起干虾放在舌尖上嚼。他看着她和小女儿、小外孙女走进店心店,点了饭慢慢地吃。看着她们进了弄堂口,在阳台上收衣服。看着儿子带着孙子从弄口的小吃摊走过。除了定居美国的大女儿,他逃回上海,把一家人都见遍了,像个影子似的参与了他们的生活!而后,他没有上前打扰他们,回西宁自首了。

他如此选择,不能不说和小女儿丹珏没有关系,正是逃亡路上丹珏在电话里用英文请求他:请不要再找我母亲了,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这一次,他为家人、为冯婉喻着想了。

陆焉识回西宁自首后,在儿子的语言威逼下,为了他的政治前途,冯婉喻答应不再给焉识写信。

后来,她收到他从大西北寄来的离婚信。从读完信她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一直以来她是抱着希望的,不管它多渺茫。这一张公文来了,她一签字,希望不再渺茫,因为不再有希望。——她从没想过要与他离婚啊!

为了让她和他离婚,儿子给她上课,迁怒于她,说母亲也该为孩子们想想,在他被捉进去时就该跟他离婚!

她握笔的手抖得写不成字,急得儿子站起来,吓得她往后一缩,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最终,她在离婚书上签下自个的名字,手被泪水洗得湿淋淋,马上花了“婉喻”二字。

签完离婚书,她像幽灵似的在夜里散步。

1971年,她和女儿搬到新家,在新的里弄开始了新的生活,简直是一次新生。没有人再拿眼角扫她,也没有居委会的传唤。她动员赖在上海的知识青年下乡,为推荐上大学的知青补课,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1976年初冬,时隔12年,她收到青海的来信。在儿子的劝阻下,她没有回信,等着弄清他的身份,从年初盼到春天,直到某某信箱的公函到来。

陆焉识要回上海了,儿子百般阻挠。以家里没有房子住拒绝他的回归。

冯婉喻为陆焉识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告诉他她一定会以一个新家来迎接他的归来。

为了安顿他,她满上海张贴那种桃红色、劣等纸张的启示,将它们贴到了小菜场,南货店,煤气站,银行。为了安顿他,她愿意以一套两卧室的房子调换两间分开的房间。

也许是得着他归来的消息激动坏了,她冲下楼买玫瑰菜却忘记了拿找回的零钱。

她开始慢慢失忆,不认得老熟人,也忘记了锅里正在煮着的粥。

在她糊涂的连最亲近的小女儿都不认识后,却过三五天就把客厅里的家具和陈设重新搬一次,想要恢复曾经和焉识的那个家。

1979年冬天,陆焉识回到上海。

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终于能够陪在身边时,她却不认识了他。

他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进入她的生活。

他去女儿家看望她。

他陪她聊天,散步,野餐。

他为她买回陆家老宅的三层,搬回曾经的旧家具,引着她回到曾经的“家”。

大半生分离,历经磨折,她,和他,终于团圆。

1986年6月30日,他们决定登记复婚。

复婚之后的第二周,她脱光了自已的衣服,并且从此再不肯穿。

在等到陆焉识后,她彻底地自由了。

丢开遮身的衣物,丢开身处的世界,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当中,直至患了肺炎去世。

这就是女人冯婉喻的一生。

她把对焉识的感情变成信仰,一生等待,一生付出,从不抱怨命运给予自已的不公。

然而,读者如我们,读她的故事,突然再不为这貌似深情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冯婉喻把陆焉识当神膜拜了一辈子,任他无情,任他无视,任他胡闹,任他闯祸,任他把一双幼儿抛与她抚育,任他把政治风险一次次带给她……她的隐忍和自我牺牲,让人深深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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