ὁ ἐρῶν θεοειδέστερος τοῦ ἐρωμένου, ὅτι ἐν αὐτῷ ὁ θεός.
爱的比被爱的更富神性,因为神在其中。
《会饮篇》
(一)
二九之后,天儿就眼见着真的冷了。买卖生意、大小计划,有条不紊地收收束束,家远的伙计帮闲,也不再给什么大活儿,把眼前的杂事打择清白,再过上几天,就该放回去和家人团圆。“大过年的”这句话,慢慢显出它的威力,许多两可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唯有债不能马虎。钱物人情、放账借贷,最好在年前这半个多月时间里跑完——“旧账不过年”——这是家里的规矩。
今天是顺的。早起一车满载出门,城北西南的转一圈儿再回来,车还是满的,但该还的人情该清的账,加上在半路遇到的刘三儿,日头还早,就跑完了六家。
下车进门,略掸掸灰,绕过影背墙,穿堂屋到内宅正房门口。定身,整衣冠,低眉:“爹,娘,我回了。”
将一天的情况捡要紧的报了,退出来,往东厢去。此时太阳已经没什么火力,阳光剩一点热气儿,浮在脸上,倒也聊胜于无。鸽哨声由远及近又远,檐椽下求来的那枚莲子高升银铃,就着鸽哨响了几声。
“寒气上来了”,他想。棉帘子掀起,她嗔怨一句“回来了还不进来,待会儿冻坏了你”,即又放下。
他进门时,炭盆的火已经挑大。她把自己的铜丝手笼塞给他,“你先坐着暖暖”,说话时已经在往脸盆里倒热水,“记得洗脸洗手”,又掀帘子出去了。
擦洗完放下面巾,桌上已经摆好豆干条、茴香豆、杏脯、醉鱼干四个小方碟,两双筷子。她一手兰花指提着装热黄酒的四方小锡壶,一手葱白样的手指捻一个小瓷盅,退着用手肘顶开门帘,进屋在他侧面坐下。“眼看要开饭了,只略喝两杯暖暖身子吧”,说着话儿斟酒。茴香豆冰冰凉,醉鱼干微凉,豆干条和杏脯比体温略高一些,热腾腾的黄酒里,还有点姜丝话梅香。
“你也喝一杯暖暖啊。”
“我打今儿起,就不喝了。”
此乃黄酒的好喝法,之一。
(二)
朋友年轻时常因酒量太大而苦恼:即使只求微醺,也需花不少钱,偶尔遇到“余额不足”的提醒比醉意先来,真真大扫其兴。想到万一有朝一日流落街头,被询问时交代原因是“求醉致贫”,就觉得好笑。
朋友第一次听说“混酒易醉”,当时就心痒难耐,半途告退冲回家做实验。红黄白绿黑一字排开灌进胃囊,三五分钟后得出结论:果然有效。从此常常以混酒而速醉。想到自己居然能摸索出这样的省钱妙招,都觉得骄傲。
某年某月,机缘巧合,朋友流窜到北方某城。
某日深夜,朋友加班完毕,关机拔电背包按钮下楼,准备走回宾馆房间睡觉。当是时也,快雪新晴,皎月澄空凝素野,劲风卷絮起银涛,朋友虽然加班累得如同孙子,西伯利亚来的小风一吹,更是把人冻成赛孙子,但看到眼前情境,还是忍不住赞美一句“卧槽,真好”。
朋友发问“整一杯?”
朋友回答“整。”
朋友又问“一杯够?”
朋友又答“难。”
朋友再问“老套路?”
朋友再答“好。”
话过三巡,独自站在十字路口的朋友想起擅长以发问寻求真理的苏格拉底,希腊精神穿越千年,在建国门内大街闪了一下光。
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朋友,手里已经多了一罐啤酒、一小瓶梅酒、一小支伏特加和一颗二锅头小手雷。啤酒贴身放好,其余三瓶各占一个口袋。
朋友扶着因加班久坐疼痛的老腰,站在橙黄蓝绿四色共享单车的列队前,犹豫的样子像出门前在车库里选择困难的豪门纨绔。
想起哈啰单车还有几天会员,朋友意气风发大踏步上前扫码蹬车二气呵成,导航也不开,全凭感觉和心情骑起来。
朋友说,要说北京的地形,后海肯定是个洼地,因为他不管怎么骑,最后好像都会绕到后海边儿上去。
这次也一样,七拐八拐最终还是到了后海边的胡同里。
月照影随,房檐路边堆着一些雪,被路灯照成暖色,整个城市处在与它身份不相匹配的静谧里。挑个路灯不直射的地方翻身下车,就着路沿儿坐下,掏出瓶瓶罐罐来。温啤酒开胃,其他酒插进雪里冰着,等啤酒喝完,梅酒也就冰透了。梅酒喝到一半,打开伏特加倒入续上再喝完。等觉得冷了,再打开二锅头,小口慢服暖暖身子。
按理说,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该是感叹遗憾错失、回味忧愁烦恼,最不济也得吟上两句风花雪月的环节,可惜朋友记性不好脑袋空空,所以既没法苦闷,也无力风雅,几次以“卧槽”起兴,再无下文之后,朋友终于接纳了没有文化的自己。
朋友觉得屁股冰凉,他想,如果真的憋出点什么,不免要在这冰水泥上多坐一会儿,恐怕于臀部健康不利。没文化有利于保护屁股,朋友为没有文化的自己和自己健康的屁股感到自豪。
于是开开心心起身收拾瓶子,叮叮当当揣进口袋,猜一个住处的方向,翻鞍认镫摇摇晃晃地回去。
那夜以后,朋友又去过几次帝都、见过许多场雪、常常抬头看到差不多的月照,可惜再没有想喝的心思和能喝的肝功,朋友终于觉得自己确切地老了。
此乃独酌的好时机,之一。(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