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我在路边散步,白杨树茂密的枝冠已经抽出巴掌大的嫩叶,树冠如同遮阳伞一般,在甬路上投下一片阴凉。突然前面的一段路变得明晃晃起来,阴凉不见了。原来几棵树的树冠光秃秃的,只有几片树叶孤零零得在微风中摇曳,犹如秃了顶的中年男人,光溜溜的头顶上还倔强地生长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更增加了一份凄凉感。再看它们的树身上都挂着一袋药液,树下面是新鲜的泥土,从树叶的形状看,这不是本地树,很显然这是从外地引进来的新品种。由于不适应土壤、气候的变化而奄奄一息,树身上的药液正是人们在对它们进行抢救。至于能否活下来,这要看它们的造化了。
看着这从异地迁徙来的树,我陷入了沉思。在城乡一体化的今天,大量的年轻人涌向了城市,很多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也被卷入迁徙的浪潮之中。他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去往子女居住的城市,为他们看护下一代,继续发光发热。这些老人又何尝不是一颗颗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城市的树呢?树被移植到城市时,根部还带有大量故乡泥土的气息,但要活命必须要吸收新环境中的营养。如同一个得了血液疾病的人,需要通过移植骨髓来获得新生,在移植后又需要服用免疫制剂来抗排异。身体在面对这突然进入体内的异物,他自身的免疫系统如临大敌,群起而攻之,幸而是药物化解了这场血淋淋的战争。
十多年以前,我的母亲也如同一颗老树一样,被妹妹硬生生移植到了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母亲带了一身的泥土气息闯入了城市,如同在农村生活习惯了的一只鸟,被人逮入了鸟笼里,整日里惶惶不安。首先是城市的作息时间,母亲不适应。在农村时,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安静而有规律的生活,而城市的年轻人都是晚上十一二点钟才睡,早晨也起来的晚。母亲很不适应,她陷入了苦恼之中。她是适应城市呢?还是城市适应她呢?还好母亲在慢慢地摸索中,终于找到了答案。
城市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母亲过马路又成了问题。尽管路口有红、绿灯,以母亲的速度,还没有走到路中央,绿灯变成了红灯,那一辆辆汽车,呼啸着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母亲站在路中央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迈动半步。有一次我去看望母亲,我俩要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我搀扶着母亲的手臂,她站在斑马线上,瑟缩着还是不敢迈步。我鼓励着她,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犹如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到了水里,我的手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看着母亲两鬓的白发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我眼中突然潮湿了。一个连过马路都不会的老人怎么会在城市中生活下去呢?
妹妹怀孕五个月后,把母亲接到了城里。那时父亲还在老家打理那几亩田地。秋天到了,妹妹距离生产日期还有一个多月,母亲惦记地里的庄稼,想回老家帮父亲收秋去。母亲刚回到老家,妹夫就打电话让母亲赶快回去,说妹妹情况不妙,已经送进了医院里。母亲听到后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往医院赶。妹妹早产,大出血,幸好母子平安。可是母亲那颗脆弱的心,时时刻刻在自责,她不应该回老家。尽管妹妹和她的孩子脱离了危险,她还是时刻为他们的安危担心。她的心太累了,竟然得了抑郁症。母亲整宿地睡不着觉,话语很少,神情有些呆滞。一颗被移植的老树生病了,她需要药物的治疗,更需要自愈。老家环境清静,更适合回去修养。妹妹含着眼泪让母亲回老家养病。母亲知道在妹妹最困难的时候,她不能离开。她如果走了,把妹妹和她的孩子交给月嫂,她不放心。母亲强忍着生命中的阵痛留了下来。她知道,女儿的事就是她一生中的事业,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女儿渡过人生中的一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渡过自己生命中的一关呢!妹妹很快的康复起来,她的孩子也在健康的成长,喜悦渐渐充满了整个家庭。母亲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母亲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在忙忙碌碌中,妹妹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母亲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人闲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还自生烦恼。妹妹让母亲走出家门,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要总是憋闷在家里,但母亲不肯。她的心始终是忙碌的,她时常担心妹妹上班路上的安全问题,为此很是焦虑,而她的担忧又是那么的多此一举。她还嫌弃妹妹大手大脚的花钱,不懂得节俭。老年人总是担心年轻人不会过日子,那种陈旧的观念,有时候压的年轻人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让母亲唠叨,妹妹背着母亲偷偷的买东西。有一次她偷买了一个摄像机,但还是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又唠叨了半天。年轻人也有自己的道理,认为努力挣钱的意义就是为了提高生活的品质,如果一味的节俭,那挣钱的意义是什么那?然而母亲一时还接受不了这种思想。即使再亲近的人,也要有一碗水的距离,母亲没有明显的边界感,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才能不让母亲操心呢?那只有和母亲分开住。妹妹经济好转以后,为了让母亲有独立的生活空间,她在她家附近给母亲租了一套房子。这样母亲既能照顾小外孙上学,又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了。虽然在一线城市租房子价格不便宜,可是妹妹在所不惜。有了空间上的距离,母亲摆脱了琐事的烦扰,心理上轻松了不少。在妹妹的一再劝说之下,母亲终于走出家门结交朋友了。
妹妹的小区里居住着很多艺术家和明星。有一天,我打电话和母亲闲聊,她兴奋地对我说:“你猜我今天和谁打麻将了?是电视明星孙茜的母亲。”言语中透出喜悦之情。母亲和孙茜的母亲成为了朋友以后,经常一块买菜去,唠家常。从母亲的嘴里从而知道了一个明星的母亲和一位普通母亲是一样的。那时孙倩还没有结婚,她母亲整天为她婚事操心。妹妹的小区里居住的老人大多数都是退休的知识分子,唯独母亲既没有文化也没有退休金,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母亲的社交。有一次去妹妹那里看望母亲,正好赶上她们小区的会所里举办画展。母亲兴奋地带我去地下的会所看画展。一位画家阿姨从远处和母亲热情的打招呼:“老王,欢迎来参观我的画展啊!”母亲笑呵呵说:“刘老师,这是你画的画啊?真是太漂亮了!”母亲一边参观一边赞不绝口。参观完画展,临走时,画家阿姨说每个参观的人,看完画展都要签下自己的名字。说着把笔递给了母亲,母亲不亢不卑地说:“我已经多年不摸笔,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让我女儿签,让我女儿签。”说着把笔递给了我。一个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人,她是怎么和一名艺术家成为朋友的呢!据说画家阿姨是教授级别的人。
母亲出去结交朋友以后,和老年朋友一块聊家常,心情舒畅了许多。如今母亲在城里生活如鱼得水,过马路时已经轻车熟路了。母亲在城里,有了自己生活的小圈子,不再把精力完全放在琐事上,她自己很开心。母亲高兴了,妹妹更是开心,母女俩也达到了和谐共处。我去她那里,母亲就跟给我讲她那里的人情世故,俨然成了一位地道的城里人,母亲的根已经扎在了城市里。一位老年人,只有融入当地的生活,结交了朋友,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才算真正的融入了城市。并不是每一棵被移植到城市的树,都可以在城市扎根,并不是每一个进入城市的老年人都会爱上城市。有的人即使进入城市多年,由于原有的价值观念根深蒂固,很难再融入城市,他们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我的两个婶婶在城市里多年照顾自己的下一代,每到节假日,不用她们照顾孩子时,她们就像逃犯一样逃离城市,然而母亲却从来没有逃离过一次。我怀疑母亲前世就是一个城里人,今世错投了胎,才误入农村的。
母亲由刚进城时得恐慌不安,到现在的乐不思蜀,最终把根扎在了城市里,是和妹妹的努力分不开的,妹妹不但让母亲衣食无忧,更让母亲融入了她自己的生活圈子。一颗被移植到城市的树要想扎下根,不仅需要自身的顽强生存意识,更需要合适的土壤,以及下一代的精心呵护。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才能使一颗老树在城市里健康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