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属羊，今年55岁，我想破了脑袋，还是觉得他像一头老黄牛。
55岁的他，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国字脸，头发已经全白，小八字胡儿也白了，大牙已经掉了几颗，还有几颗也是摇摇欲坠，很不安分。鼻子总是不通气，黯淡的眼睛里面时不时流出几滴混浊的眼泪，嘴巴宽而厚，红里透着黑 ，鼻梁高挺，一口黄牙是抽了近五十年烟的有力证明。一米七几的个头，现在显得有些驼背，身材倒还魁梧，只是有点浮肿虚胖，长期穿着一件磨破了皮的黑色皮夹克，一双五年的烂皮鞋，走起路来慢慢悠悠，摇摇晃晃。
他性子很慢，话也很少。做事，走路，说话，都很慢。就算是过红绿灯，他也是不急不躁，慢悠悠地走。也很少见他跑起来，唯一让我觉得速度很快的记忆，是小时候，我因为笨不会做作业，被他拿着鞋底子满院子追着跑，那速度快得令我心里发慌。他由于很慢，我们村里的人给起了“老坦”的外号。“坦”，我们老家方言就是慢的意思。不管是令人眉飞色舞 ，兴高采烈的喜事，还是令人黯然伤神，悲痛欲绝的坏事，他听到以后，好像没任何反应 ，最多一句“哦”了事。这就是他，一个别人急上了天，他却稳坐钓鱼台的人。
他的手很巧，心肠也不坏。小时候老家用的驴拉车，牛棚牛槽，鸡窝猪窝 ，麦房碳窑，包括割麦的镰刀，锄草的工具，推雪的家伙，夹火的长钳，睡人的木床，放书的架子等等，都是他亲手做的，并且看起来很精致，用起来很顺手，也很省钱。因此 ，村里不少人，都会叫他去干活，或制作工具，或刷墙铺地，或收拾草垛，或打井挖窖，甚至给驴刮蹄子，杀猪倒肠子，宰羊刮皮子，给牛戴圈子等等，报酬一般都是一顿老家的大餐，几句夸赞的话语。
他性格隐忍不矫情，心思细腻又缜密。记得有次大年三十，他突然肚子剧痛，疼得直冒汗，但也没有哀嚎呻吟，而是裹着被子不停地扭动。我当晚去了很远的镇上，给他取了拉肚子和感冒的药，可是吃上丝毫不见效，反而愈加厉害。熬到第二天，去村里能掐会算的阴阳家看了，人家说不是病是灾，可能有什么脏东西落在我家院子了。让抓一些中药，泡水后到处洒扫，一只老公鸡，在灶王爷面前祷告许愿。说来也奇怪，如法照做后，他的病竟奇迹般好了。后来经父亲和奶奶回忆，前不久有黄鼠狼来我家偷鸡，被他们打死在鸡窝里了，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可思议，让人称奇。他还有一个软皮红色笔记本，很老的那种。字写的很秀气，很整齐，上面记着他年轻时打工得经历和心事，还有各种生活的收支账目。岁月如风，如今早已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他的脾气暴躁，也爱骂人。记得小时候，只要我放学回来，奶奶的饭还没做好，他就会破口大骂，说耽搁了孩子上学。因为母亲天生有精神缺陷，总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做事也力不从心，丢三落四。和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吵嘴以后，因为母亲不占理，父亲没有办法，就会把气出在母亲身上 。那时候打得很厉害，母亲就负气跑掉了，最后父亲又去满世界地打听着找。
他也很“粗心”，很大男子主义，从我学前班开始，他就没送我上过学。学前班初次报名，也是村里的叔叔带去的，我记得我都吓得尿裤子了。后来从小学到初高中，我都是自己报名上学。父亲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忙，甚至初中有次开家长会，说好要来，他却没来，我在人群中等啊盼啊，最终还是没盼到他，我瞬间感觉到无比的委屈，好像没有爸爸似的。他吃饭也从来不端饭，都是我和弟弟端着伺候的，更别说洗锅做饭了，当然这也是我们作为儿子应该做的。最近这几年，奶奶早已不在，母亲也不爱做饭，他也看不上母亲做的饭，只有他自己做饭了，他做饭虽然好吃，但是现在年龄大了，也不爱做了。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和好丈夫，但绝对是一个好父亲。在我有意识的记忆里，他很少骂我。在我大概高二的时候，因为我偷偷变坏了，抽烟，打台球，去网吧 ，“无恶不作”，用他的话就说“五毒俱全”，学习成绩下滑厉害。他被我们班主任叫去开家长会，当着很多家长的面，无情地揭露了我的种种恶行 ，只记得开完会后，他铁青着脸，一言没发，扬长而去，我知道，他失望了。之后也劝过我别抽烟了，见我死性不改，也就再没说过。
我和父亲最温情的时刻，就是高中我每周准备上学的清晨，天刚微亮，犹如鱼肚翻白，鸡鸣狗叫，鸟儿也急不可耐地叽叽喳喳。他总会将我叫起，默默的点一支烟，嘱咐几句好好学习的话，然后静静地一直坐着，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把生活费给我，看着我远去。
如今我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仍旧要寒来暑往，为了生计挥汗如雨，来回奔波。因为弟弟还在读研，像他说的他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虽然大学毕业，却又碌碌无为，替他承担不了什么。他的这半辈子，回头一看，已经年过半百，或许他感叹过命运不公，造化弄人，终究却无可奈何，只能负重前行，我们兄弟或许就是他前行的动力。
最近他在我这里，每晚睡觉和早上起床时，我总能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在沉寂的黑夜里四处游荡，他年轻时在农场里挥汗干活，叱咤风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这头老黄牛已经满头白发，犹如烈士暮年。时光有时很快，有时也很慢，只希望剩下的日子里，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辛丑牛年冬，雁孤行留作。
